眼前天人一般的艳姝居然说了话,而且说的还是听得懂的人话。老妪愣了半晌之后,精神大振,道:“小娘子,我此处有一卷善经,常念常书,可消除你一切烦恼。”
凤竹道:“真的吗?”
老妪没想到她这么好讲话,连忙拍胸脯保证道:“千真万确。”她左右看了几眼,从行囊里掏出一卷经书,神神秘秘地往凤竹手里一塞,“此乃皇甫相君大人颁下诸州……”
凤竹看向经书封面。
上头有四个字。
凤竹略略皱眉。身为一个胸无点墨的文盲二傻子,她感受到了淡淡的压力。
老妪见她这般容貌风骨,打破头也想象不出她竟然不识字。见她皱眉,顿时变了脸色,道:“你今天有机会得见此经,乃是善果。老身今天话可放在这里——此本经书,乃劝诸众生写一本免一身。写两本免一门。写三本免一村。若不写者灭门!”
凤竹听得莫名其妙,道:“什么?”
老妪继续道:“圣人流传真言,报诸众生,莫信邪师……”
不远处一个比丘尼喊道:“她在这里!”
老妪一回首,见比丘尼身后还跟着几个气势汹汹的侍卫,高呼道:“……见闻者,劝念阿弥陀佛。不久即见太平时!”
凤竹看着她一溜烟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还没太捂热的经书。
那名比丘尼疾步赶来,合十为礼,垂首道:“贫尼明言,这位施主受惊了。”
凤竹摇了摇头,指了指老妪离去的方向,道:“应该是你们惊了她罢。”
明言抬头一见凤竹容貌,也是一呆。但她毕竟修行多年,并不如何看重美色,须臾便回转心神,道:“施主误会了。那老妪曾受我寺恩惠,留与一席容身之地。不想她本性贪婪,做尽偷鸡摸狗之事,三番五次不知悔改。我们住持慈悲,不忍将她交予官府,只驱逐了事。但她熟悉门路,常常偷溜进来,骚扰香客,传播邪道……”
凤竹指着经书,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所谓‘写一本免一身。写两本免一门。写三本免一村。若不写者灭门。’又是怎么回事?”
明言微露厌恶,道:“此乃一种名为《新菩萨经》的伪经,绝非我正道。施主万勿放在心上。”
凤竹看着那四个方块字,道:“新菩萨经。”
她第一次兴起了好好学习,多多认字的想法。
明言见她面无表情,显得高深莫测,心中更不敢小觑,又是一礼,道:“惊扰施主,此乃我寺疏忽大意之责,还请……”
凤竹摆了摆手,道:“无事。”她目光随意一转,忽然一滞。
明言顺着凤竹的方向看去,有两位知客尼伴着几位男客,正在交谈些什么。大爱道寺是比丘尼道场,来此参拜的也大多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极少有男子前来。她正想开口,凤竹径自朝他们走了过去。
两位知客尼正在说话,只觉眼前这些男子眼神渐渐放空,落在她们身后,流露出一种痴迷之色。只除了一个。
苏画道:“凤竹娘子。”
凤竹道:“你怎么在这里?”
苏画只觉旁人的目光如刀如刺地扎在自己身上,饶是他肉厚,也不由有几分不自在。
但更令他感到不自在的是凤竹的视线。
上一回见面,凤竹忽然伸出手,捧着他又白又圆的脸庞端详良久,半晌之后才又羡慕又嫉妒,道:“为什么你能长成这样。”
苏画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此亲近一位绝色美人,而且自己居然还是那个被羡慕嫉妒的对象。他第一反应是说:“我也想这么问你。”好歹还存有一分理智,支吾道:“荣幸……之至。”
凤竹眼底闪过一道寒光,道:“我的就是我的,谁都不准抢。”
苏画吓得腿都软了。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本能地连连点头,道:“是你的都是你的,不敢抢不敢抢。”
凤竹这才满意地放开了手。
苏画一想起之前情境就忍不住苦笑,道:“什么风把你从皇甫府上吹出来了?”
众人的目光微微一变。
凤竹冷冷看着他们,道:“我有事想问你。”
苏画略一思忖,道:“凤竹娘子,借个地方说话。”
余人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窃窃私语,或艳羡或惊疑,还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鄙视。
他们二人走到一处僻静庙宇处,凤竹道:“我听他们在说你攀炎附势,奴颜婢膝,你有吗?”
苏画心道:“你听力可真好。”一摊手,道:“有没有可不是他们说的算的。”
凤竹道:“你是故意在他们面前说我是从皇甫府上出来的?”
苏画道:“凤竹娘子此话何意?”
凤竹道:“我又不是真的傻。”
苏画微微一笑,道:“那你又有什么想问我呢?”
按道理说,他刚中了状元,是朝廷命官,又是京兆尹之子,绝不需要对一个婢女这样平等相称。
可自从收拾了苏诗所闯大祸的那些烂摊子之后,她再倾国倾城美貌无害,在他眼里也只是红粉骷髅,索命阎王,避之唯恐不及耳。看见她能站在原地不跑就不错了。
凤竹想了想,道:“之前是想问一个人,现在倒是有两件事。就在刚才,也有人在我说话之后,说我出自皇甫相府,有心人会趁机掀风作浪。这是什么意思?”
苏画道:“那得看你说了什么。”
凤竹无辜道:“我没说什么啊。”
苏画也无辜地看她。
凤竹一脸更加无辜,道:“我真没说什么,就是说那个华严阁的题字……”
“停。”
苏画眼睁睁看着绿酒一日日憔悴下去的血泪史,也算多少知道凤竹的性子。一听她这么说就大觉不妙,道:“若是不想给皇甫娘子惹麻烦,惹她不悦,还是少说点这种话。”
苏画顺毛技术高超远迈绿酒,准确无误地戳中了凤竹在意之处。她道:“为什么?”
苏画道:“第一,这是对高祖帝后不敬;第二,你是皇甫娘子的人。”
第一条倒是没什么,第二条涉及皇甫思凝,还是令凤竹十分郑重,问道:“什么意思?”
苏画有点为难。他当然知道凤竹是个又傻又疯的,常人看来一目了然的道理,在她这种孩子一样的心性中反而难以理解。他斟酌道:“凤竹娘子的某些态度,也会被人当成了皇甫娘子的。”
凤竹道:“哦?”
苏画道:“皇甫娘子,毕竟是相君的女儿。”
凤竹不解道:“这和霜儿是谁的女儿有什么关系?”
无关身份,无关地位。只是在意那么一个人,挂在心间上的一个人。
是谁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通通都不重要。只要在她身边,看着她一颦一嗔,哪怕不言不语,也觉得安心。尤其是她的笑眼,弯起来的形状优美如弦月,又有一种稚子似的天真纯美,是春天的朝露,秋日的晚霞,天霁的明月,雨后的彩虹,永远也看不够,永远也舍不得离开。哪怕——
来处是烈火,去处是血海。
凤竹双目清澄,仿佛一眼即可看透,诱惑众生蹇裳涉水而行;又那样幽深无边,清晰而危险地告知你会在踏入的那一刻溺毙。苏画不禁想,究竟是怎样光华绝代的父母,才能令这样一双眼睛生在世上,要让将来所有为之倾倒的人辗转不安。
苏画收敛心中隐约惊悸,道:“相君之女不敬高祖,等同于相君不敬皇室。更诛心一点,你也明白,知道皇甫大人出身的人虽然不多,可在那些世家之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凤竹道:“我不明白啊。”
她不明白,是因为皇甫思凝没有告诉她。而皇甫思凝没有告诉她的事情,她也从来并不在意。
皇甫云来炙手可热,府里的仆从走出去的威势怕是比一些京中小官还要唬人,所谓狐假虎威。但这些狡猾的狐狸,见了她却比见了额头上刻了王字的大虫还害怕,恨不能有多远跑多远,更别提告知她什么消息了。
唯一能在她面前撑起一点架势的府中仆从,也只有绿酒和老管家了。但绿酒左右看她不顺眼,老管家一直努力把她当空气。因此她在皇甫府待了好几个月,除了偶尔听皇甫思凝提及令氏、朝堂等事,对于皇甫云来还真是一无所知。
尽管她莫名在意那个月夜里的箫声。但对于皇甫云来本人,实在没有半点兴趣——不如说,在她看来,一切令皇甫思凝不开心的人,统统应该有多远滚多远。
苏画有些惊讶,但旋即想通关节,认真道:“据说,皇甫丞相根本不是我们方棫人。”
凤竹道:“那又如何?”
苏画难得皱起了脸,不知道要如何进一步解释这浅显的道理,道:“当年令氏权势滔天,千金当然不能下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白户,这才有先帝亲赐了皇甫满门出身。二十年过去了,人人当此是个避讳闭口不谈,但不代表既有的并不存在。皇甫丞相能将死去的妻儿记了二十年,自然也有人将这件事记得更牢更深,只待有朝一日,汹汹翻覆。”
凤竹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这种小事就算了,我问你下一个问题。”
苏画见她对这等大事都如此云淡风轻,想必下一个问题必然生死攸关,十分紧要。登时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气神,严阵以待。
凤竹缓缓道:“……现在有一个贼眉鼠眼丑八怪和霜儿单独在一起,我很担心。”
苏画忽然有一点不妙的预感。
凤竹问道:“她叫华年时——你对她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