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山峦起伏连绵,似有鬼魅碧色火焰,一闪一烁,仿似人骨化燐的鬼火。
皇甫思凝目光空远。一边是光影流离,声色犬马。一边是夤夜深浓,天色苍茫。
凤竹亦留意她的视线,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皇甫思凝道:“那里是崇山,每一年陛下皆会亲赐祠部十道,设大会,焚钱山,祭军阵亡殁,设孤魂道场。”
凤竹神色淡薄如新月。
皇甫思凝有些恍惚。
荒冢无边,其上萋萋芳草,其下白骨皑皑。
不知是谁人春闺梦里君,又是谁家英姿勃发好儿郎。地府开门,万鬼回世,仿若冥冥中有一只手,死死挠着心间隐痛,怎么都放不下。
那是谁的手?
是已故的,令太傅、先帝、吴伤,还是令花见?
那会是谁的手?
是尚生的,凤竹、华年时、令莲华、皇甫云来,还是她自己?
夜风吹凉,卷起些许乱叶。迷了人眼。
有一线婉转轻啼落入耳畔:“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唱腔森森细细,鬼气阴阴凉凉,倒与中元这一日不谋而合。
皇甫思凝打了个冷战,顿时回过神来。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凤竹道:“她唱的是什么?也是经书里的故事吗?”
皇甫思凝否定道:“不是,这是《华山畿》,是……一个情爱故事。”
凤竹道:“那就是端午那种故事了。”
皇甫思凝挑了挑眉,道:“你没有文化就不要瞎说。《华山畿》……是个很悲凉的故事。”
凤竹沉默了一下,道:“听得出来。”
皇甫思凝道:“有一对少年爱侣,阴错阳差不得相守,士子气绝之前,嘱咐母亲将葬时车载从女子住处经过。待到其时,女子妆点沐浴而出,唱‘华山畿’,棺应声开,她纵身入棺,与子共葬。他们不能白首偕老,也可同穴而归。”
爱的归宿不是温柔乡。是冰冷棺木,是腐烂生蛆坟冢,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是与死纠缠的地狱和极乐。
奈何许,天下何人限,慊慊只为汝!
皇甫思凝缓缓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她指了一指高台下的一块巨石,嶙峋其态,巍峨可观。诸众围绕此石,却又都不敢靠近,颇有些近乡情怯之意,“《书传正义》云:‘天有三统,物有三变,三生三死,故正物有三。’那块石头号称‘三生石’,据说其上有三生三世旧精魂,可赏月吟风,定良缘前盟。姻缘果报,真心假意,皆有前因。”
凤竹静静望向三生石。
无数人虔诚祷词,低诉嫦娥,盼愿人月双圆。三生今夕,齐眉百岁。倘若这是一场大梦,也甘愿长醉不复醒。但梦总是要醒的。
“霜儿。”
凤竹忽然唤皇甫思凝。仿佛这个名字是一只适才破壳的雏鸟,怯怯张开潮湿荏弱的翅膀。
“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很幸福。”
空中划过一道火花,光焰竞出,爆竹之声发如雷,璀璨似宝石碎片。
凤竹的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胸脯,深深蹙眉,道:“……这里,觉得饱胀得快要裂开了,很痛,很陌生。”
她凝睇着她。在皇甫思凝的面前,她是光裸无害的孩子,手无寸铁,一无所有。她无知无畏,忘却前尘,既无盔甲,也无刀剑,甘心情愿将所有伤害自己的权力交付给对方。
“可是,又很暖,很安心。”
凤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霜儿,我的心就在这里。我不信什么天道轮回,我不信什么三世因果,我不晓得千百年后这颗心是不是依旧血色犹赤。我只知道,你若想看,我挖出来给你。”
一句掷下,陡成数丈高的峻洁巉岩。
皇甫思凝怔在原地。
凤竹伸出手,细细拂过她秀丽的眉目,然后从她的发间捻起一片碎叶,然后弃如敝屣。
一个人的手指,原来可以这样温暖,仿佛是自己血肉的一部分。
奈何许,奈何许。
慊慊只为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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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山乃是方棫第一山。高山万重,俱出云表。昼如熔炉,深夜诡寒。又因御设法事大会,钱山堆积如石,道场满目游火,愈发森然奇谲。
苏画擦了擦额间汗水,执火炬徒步而上。石阶被步履摩挲得光润如玉。幽泉旁流,声如击筑,颇有几分可听之处。他步入一个石洞,有一线十分狭小,需得屏息静气方可侧身而过,待五六十步后,方才豁然开朗,一线天也。他居高临下,仿佛可以洞见一切。
两柄长矛同时架在他的脖颈上,寒光凛冽。
苏画一动不动。
“慢着。”喝止的脚步声传来,字句平淡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这是苏修撰苏画,京兆府苏府尹的第三子。”
长矛倏然撤下。苏画拭去脸颊上的汗,面无惧色,朝来人道:“沈少卿。”
沈亦绮缓缓踱步而来,眸光带着赞许,道:“你竟当真能找过来。”
苏画道:“沈少卿坐视我从秦飏飞那里掏了那么多宝贝出来,不就是为了在这里等着我吗?”
沈亦绮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苏画道:“某固知天地自然之奇,非斧凿所能出。不过能选到这么一个地方,墨尚书和李寺卿真是别出心裁。”
墨安宁乃刑部尚书;李闲更是大理寺卿,沈亦绮的顶头上司。
沈亦绮轻蔑道:“秦熙区区员外郎而已,不识大体也就罢了。陆容己那个老糊涂,愚蠢不堪,真不晓得是怎么爬上尚书之位!”
苏画心道:“我晓得,你当然也晓得。原因无他,自然是认爹认得好。”
沈亦绮此话也不过是发泄而已,很快便重整容色,与苏画一同向山下囚室走去。路上还遇见了一位老熟人。苏画一见他就有些发毛,怕翻旧账。
对方果然没有放过他,眯了眯眼睛,道:“苏修撰。”
苏画只好拱手一拜,道:“林侍郎。”
昔日的御史中丞林涵曦,在黄太清死于大火之际,也不知如何升天,接了他的位子,成为了刑部侍郎。
林涵曦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在苏画身上转了一转,道:“苏修撰今日怎么没有佩玉?”
苏画哈哈一笑,拍了拍腰间蹀躞带,道:“山路险恶,怕摔了。”
林涵曦笑得人畜无害,道:“那日从陆尚书家中告别,某一直心念苏修撰,想要把酒痛饮一番,可惜屡次被拒,一直难以得偿所愿。”
苏画打了个马虎眼,笑容里都是傻气。
沈亦绮看不惯他们这般虚情假意,直接问道:“审出什么了没有?”
林涵曦耸了耸肩,道:“嘴巴比金刚钻还硬。墨尚书刚走,临行前说:‘留着也是白留,不如趁早杀了。’”
墨安宁贵为刑部尚书,稳如泰山,纵然黄太清有皇甫云来撑腰,也半点撼动不了他的位置。他执掌刑部十年,什么严酷刑罚没使过,什么苛政惨状没见过,有人畏之如虎,民间甚至有小儿童谣:“墨安宁,墨安宁,莫得安宁。”
连墨安宁都说出“不如趁早杀了”,可见确实无计可施。
苏画有些难以置信,道:“那批儊月小队就这么一个活口,审到了现在,还是一无所获?”
沈亦绮与林涵曦并不以为忤。沈亦绮甚至抛下一句:“真是奇耻大辱!”
确实是奇耻大辱。对方几十人,留下了己方几百人不提;好容易趁一人自杀前抢回一条命来,放在崇山深处,重兵把守,严刑拷打,至今连一个字都没有撬出来。
林涵曦摆首,像报菜名似的一连串道:“铺棘卧,削竹签指,方梁压髁,碎瓦搘膝,遣作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犊子悬拘、驴儿拔橛、凤凰晒翅、猕猴钻火、上麦索、下阑单……反正能用的都用了,不能用的也都用了。”他是寒门出身,能一步一步爬到今天,思量与沈亦绮这种世家子弟又不相同,“能忍常人之至不能忍,此人身份非同小可;某甚至觉得他不是栖梧军的人。”
苏画谦恭问道:“林侍郎此话何解?”
林涵曦道:“如果是这样,他的目的就更为可疑,定不寻常。”
沈亦绮冷冷道:“他们行踪鬼祟,自然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包藏祸心,妄图事衅随起,篡我国体。”
林涵曦轻嗤一声,道:“这般藏头露尾,不似凤氏作风。”沈亦绮正想反驳嘲讽,他又缓缓道,“除非……这里有什么令他更为重视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苏画身上。
苏画脖颈寒毛直竖。
苏画这副怂样令林涵曦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心道:“定是我多想了。”又道:“沈少卿,苏修撰,不如同往囚室一观。”
囚室之路狭深幽暗,布满霉灰,青苔乌黑,隔着十余丈便传来一股刺鼻气味,以及铁链交错锒铛之声。入内之后,只见铁链如错落蛛网一般遍布,有一人浑身□□,被倒吊其中。烧红的烙斗被随意搁在他的脚下,一旁的炭上火星迸裂如雨。刑具纷繁复杂,令人目不暇接,处处是浓重血污,斑斑渍迹。
他一身遍体鳞伤,血肉模糊,若非事先知情,苏画甚至难以相信那是个人。
守卫见他们到来,微一行礼,拎起装满盐水的铁桶,劈头淋下,又狠狠一踹。
那人咳了一声,吐出破碎的血沫,挣出一线清明。
守卫操纵铁链,也不知如何拉伸,哗哗连响,将他正挂起来,行礼之后告退。一连串动作训练有素,不卑不亢。
沈亦绮清了清嗓子,道:“大逆之徒!你可知罪!”
那人一语不发。
苏画和林涵曦都对这个结果并不讶异。林涵曦道:“沈少卿,不必与这种人浪费口舌,自降身份。还是按墨尚书的话,杀了罢。”
苏画接口道:“也是,反正得不出什么东西,白养着还浪费我们的粮食。”
那人听闻自己死期将至,连睫毛都未动一下。反倒似露出一丝释然之色。
林涵曦挥了挥手,守卫上前,正欲手起刀落,一道寒光闪过,击落了他手中短刀。
沈亦绮勃然回身,喝道:“什么人!”
无人回答。
林涵曦道:“来者何人!藏头露尾,岂是君子所为?”
靴声橐橐,两个男子相携而入,皆是一身明黄长衫,华贵凌人。袖尾纹着一黑一白两条寒龙,爪牙相交,纠缠不休。意态闲适,神色倨傲,与此情此境十分不谐。
林涵曦望见来人,立时缓了脸色,道:“游大人,燕大人。”
走在先头的男子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问他。”
林涵曦略一踯躅,男子道:“你且放心,我们出手之后,自然不会留活口。”
林涵曦这才又是一拜,给沈亦绮和苏画使了个眼色,三人相继而出。苏画身份最末,故意慢吞吞地走在最后,只听得另一男子的声音依稀传来:“丛斐然,你莫要不识好歹……”
杀意毕现。苏画不敢多过停留,抓紧上前跟住林涵曦与沈亦绮。待到出了囚室,他才忍不住发问道:“林侍郎,那两个鼻孔长到眼睛上的家伙,到底是哪来的?”
林涵曦轻咳一声,道:“苏修撰,不可无礼,那是策梦贵客。”
苏画想起那二人的衣裳装束,顿时恍然。
传说地之所载,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六合之间,四海之内,寒龙降世。一是黑龙丙辛,一是白龙辰白。二龙战于野,丙辛为辰白所杀。辰白化为后土,成策梦蟠龙藏卧之势。丙辛其血玄黄,化为寒江千年东流水。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终成策梦天府之地。
能在衣上纹绣着两条寒龙者,身份自然并不一般。自那二人出现后,除了林涵曦毕恭毕敬,连眼高于顶的沈亦绮都没说一个字,显然是不一般中的不一般。
林涵曦似乎无意向他过多解释,苏画转而问向沈亦绮道:“沈少卿,他们出自天上人家?难道是三人家,不,是一家宫的人?”
策梦政权结构极为奇巧古怪。执牛耳者天上人家共分为五个部分:九宫天、七天上、五上人、三人家、一家宫。那位流亡的儊月沉王一统策梦,自立为主之后,即改姓为宫氏,为当今倾成宫始祖。俗语道:“天上人家九归元,独尊一家倾成宫。”她的后嗣地位超然,却几乎从不直接参与策梦大政,家主之位历年皆由“三人家”中的能者轮流担任。
这家主之位又并非终身之制,不可世袭,不可强夺。数百年间,长者五十六年,短者不过九天。倘若一家无道,另外两家亦可与其下的五上人共同商讨审慎,推举新主。
但人世难料。现在的策梦,已经凑不出五上人了。
策梦旧制的“三人家”,为柳家、柏家、李家。数年前,李氏叛乱,搆合儊月侵吞,策梦一时寸寸沦陷,生死存亡几近一线之隔。天上人家家主柳茹月暴毙,统治天上人家近八十年的柳氏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倾成宫主宫褫终于插手,将柳氏和李氏除去三人家之列,将原本为“五上人”之一的“落天尊”萧氏提为三人家之一,立萧氏族长萧承谟为天上人家之主。
而原本的“五上人”更是损失惨重。“龙王阁”王家先祖曾是当年沉王的左膀右臂,据说甚至与儊月的望舒二氏有血脉关联,地位十分尴尬。“阔良观”霍家早已式微。“无影居”苏家、“敕统域”祈家皆因与李氏同党,满门被诛。
雷霆手段,冰雪肺腑,终究抵住赫赫雄军。
一江之隔,儊月千兵万马却只能遥迢相望,终究驻马难前。
出乎苏画预料,沈亦绮微一摇头,朝上一指。
苏画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们……他们是予皇书院的人?”
沈亦绮沉默颔首。
予夺生杀,皇天后土。
予皇——这是个如此不似书院的名字,让人难以置信,这竟是全天下最著名的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