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时节,乍晴天气,柳绿花如霰。今日宜出行。
皇甫云来前脚乘轿上朝,皇甫思凝后脚就带着凤竹坐车跟出了门。一轿一车,一前一后,挂着相同的家徽,在一条道上互不搭理,倒显得颇为和谐。
大约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将将走到一处三岔路,凤竹忽然道:“不少人。”
皇甫思凝有些诧异,掀开帘帐,往车外一看,道:“现在这么早,路上只有零星几人,哪里来的‘不少’?”
凤竹没有反驳她的说法,只是伸手一揽,把皇甫思凝抱入怀中。
皇甫思凝有些赧颜,挣扎道:“喂,都什么时候了,光天化日之下……”
耳边似乎有流动的风声。尖锐,迅疾,然后是极快又极慢的凝滞。
喧嚣如烟花般炸裂。
名马长嘶,惊叫四起,车厢一时晃荡。凤竹一手牢牢抱住皇甫思凝,另一手向外看去,轻道:“有两批人。”
皇甫思凝惊道:“发生了甚么?”
“——有人刺杀相君!”
原来那不是风,而是刀光剑影。不知是谁人破口大骂:“皇甫小儿,你伤天害理,恶事做尽,老子今日就来替天行道!”
刀剑彼此撕咬,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血肉之躯一具具接连倒下,死亡的气息如花下阴翳般无处不在。皇甫思凝颤了一下,忽然看向在一旁老神在在的凤竹,忍不住戳了一戳。
凤竹奇道:“霜儿?”
皇甫思凝指了指外面。
凤竹道:“他们又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皇甫思凝道:“你不是那么喜欢管闲事么?”
凤竹道:“我又不喜欢管他。”
外头情势紧张,她还能在这里安之若素,着实令皇甫思凝哭笑不得。只听外头又传来一阵大骂道:“皇甫云来,你活该断子绝孙,祖祖辈辈不得好死!”
皇甫思凝倒还不觉受到冒犯,凤竹骤然变色,跳下车去。
她站在车前,目光冰寒露,浑身杀意毕现,是一个现成的醒目靶子。
顿时有刺客挥刀而来,凶煞可怕。
凤竹慢腾腾地从地上捡了一根别人掉落的刀鞘。
皇甫思凝只觉得人影一闪,有一道光芒掠过她的视线,她不由喊道:“凤竹你小心……”
对方嗤之以鼻道:“区区女流之辈——啊!”
一颗人头飞上半空,鲜艳的血色铺天盖地。
皇甫思凝的下半句才吼出来,“……下手轻一点别出人命啊!”
凤竹转过身,有点别扭地看着她。
皇甫思凝认真道:“不能杀光他们,要留活口。”
凤竹无奈颔首,道:“霜儿说留就留吧。”眼前一道雪亮的刀光袭来,她叹了口气,一刀鞘将对方一秒殴飞。
皇甫云来的护卫本就比这些刺客武艺高强,只是一时之间来者太多,颇感压力。有凤竹下场,顿时担子一轻,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这些刺客。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捕快们再次姗姗来迟。
零星几个还活着的刺客被五花大绑,满口大骂道:“皇甫小儿莫猖狂!你以为有一班小人儿孙,在你门下走动,捧你的臀,呵你的卵胞,就……”一通污言秽语骂了许久,才被人堵住了嘴。
凤竹站在车窗外,道:“来得真慢。”
皇甫思凝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一暗,道:“来得太慢了。”她想起凤竹之前所言,“你说有两批人,是哪两批?”
凤竹道:“一批是说要替天行道,只对着他杀;另一批是说他断子绝孙,连你也一起袭击。”
皇甫思凝微有怔忪,小声道:“你现在还能分得清这两拨人吗?”
凤竹颔首,道:“我给你提过来。”
皇甫思凝望了一眼那些捕快,点了点头。
凤竹向刺客们走了过去。她离开的距离并不长,不过十几步而已,忽然回首。
时间有刹那凝滞。皇甫思凝看见凤竹的嘴一张一合,极缓慢,神色里居然有难以自控的惊慌失措。她旋即视野一空,整个人天旋地转。马啸嘶哑,得得飞驰而出。
车厢从未如此颠簸。尖叫声四起。一柄尖刀猝然刺在她的肩膀上方,一个黑衣蒙面的刺客阴森森道:“皇甫云来的女儿?”
皇甫思凝抓住车窗,控制住自己不要摇来晃去,冷冷回道:“是又如何?”
刺客惨笑一声,一手如老鹰捉小鸡似抓住了她,道:“好,很好,有你陪我一起上黄泉,倒也不枉费我那些死去的兄弟!”他的手下一用力,皇甫思凝的褂子被扯去了半截,露出光洁莹润的肌肤,他贪婪地抚摸过去,忽然一顿,“咦,这是……”
皇甫思凝顺着他视线看见那些凤竹留下的吻痕,又羞又怒,开始拼死挣扎道:“放开我!”
刺客哈哈大笑,在马臀上重重一踢。马撒开腿跑得更快,他高声道:“你们皇甫满门无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父亲是个寡廉鲜耻的伪君子,女儿更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不干不净地和男人厮混,被破/了/身/子……”
皇甫思凝面红耳赤,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忿怒,道:“你死期到了!”
刺客笑道:“我和兄弟们既然敢来动手,就没动过能活回去的念头!可惜今天杀不了老的,尝个小的倒也……”
血花猝然绽放,原本钳制住她的那只手被人生生撕下。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甚至令人来不及惨叫。
凤竹卸了刺客的下颔,然后又活撕了他的另一只胳膊,像丢垃圾似的扔出了车外。
温热的鲜血浇了皇甫思凝一头一脸。
刺客早已痛晕过去。不过就算他醒转过来,也无法张口惨呼。凤竹目光下移,探手似是又要去扯断他的腿。
皇甫思凝总算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扑在她怀中,道:“凤竹!”
凤竹抿紧了唇,道:“是我不好,是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皇甫思凝道:“你胡说甚么。你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
凤竹道:“霜儿才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
凤竹的手沾满了温热的血,似乎微有颤动。皇甫思凝还想说些甜言蜜语抚慰她,却被一声惊呼打断道:“我的孩子!”
马车无人驾驭,横冲直撞,也不知规避行进。有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站在她们前方不远处,像是吓傻了一样,甚至不会闪躲,一场血光之灾无可避免。
皇甫思凝道:“快!快让马停下来!”
凤竹皱了眉,道:“我不会御马。”眼见那孩子近在眼前,她目光流转,从车厢内拔出刺客那柄长刀,伸手一挥,刀光与血光如惊虹般蔓延。
马头凭空而起,血若喷泉一般飞射上天。车厢骤然失去拉动,止不住地朝前摔过去。凤竹抱住皇甫思凝,足尖轻点,弃车而出,堪堪滚落在孩子身前。
马头落地,骨碌碌滚出好远。漫天鲜血洋洋洒洒如雨点溅落,凄艳而凌厉,甚至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妖娆。孩子望着满地血泊,嚎啕大哭起来。
她们皆浑身浴血,仿佛夜叉修罗。
皇甫思凝醒转过来,立刻从凤竹身上翻下来,慌张道:“凤竹,你没事吧?”
凤竹摇了摇头,道:“小事。”她摸了摸后脑,慢慢起身,忽然一绊,脸朝下地摔倒在地。
皇甫思凝惊疑道:“凤竹?”她顾不上掩住自己裸在外头的肌肤,紧紧盯着凤竹,声音已带着哭腔,“凤竹,凤竹,你还好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算得上豁达看开。人生百年,不过花火云烟,何须为蝇头蜗角争权夺利,又何必为无聊情爱牵肠挂肚。然而她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原来真的会遇上一个人,为之魂牵梦系,连一点小伤都无法承受。
她的凤竹,她最好的凤竹,是全天下最好看最厉害的凤竹。
“霜儿,你不要哭了。”凤竹自以为语气严厉,其实已气若游丝,连起身都没办法,“我很好,我没事。你有什么好哭的?”
皇甫思凝自然也看出凤竹现在诡异的状态,但她们现在都浑身是血,凭她的眼力也看不出凤竹到底伤了哪里,安抚道:“凤竹,你不要动,不要动,我们等大夫,大夫很快就来了……”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凤竹的面庞上,像是碎掉的珍珠。
凤竹勉强抬起手,尝了一尝,轻声道:“……好苦。”
皇甫思凝道:“眼泪哪里有甜的,傻凤竹!”
“霜儿,你不要再哭了,如果你再哭……”凤竹头疼欲裂,半天才想好如何威胁,“……我就哭给你看。”
皇甫思凝想象了一下凤竹哭的样子,发现想象不能,又哭又笑,道:“又说什么傻话!”
凤竹轻轻道:“霜儿,不要怕,我永远不会留你一个人……”
皇甫思凝哑道:“现在别说这些了……”
有无数人往他们的方向奔过来,一如鼎沸,嘈杂得分辨不清。世间有那么多声音,她却只能听见这一个。
凤竹的喘息声很轻,也很微弱,落在皇甫思凝耳里,却比这世界上最锐利的刀子还要锋利。一息一息,似一刀一刀,割在了她的心窝上头,剜出滚滚的心头热血。
凤竹微微扬了唇线。她满脸是血,这个笑容几乎看不出来,只有一口亮白的牙。她从来没有如此滑稽可笑的时候,连声音都如此软弱无力。
“……霜儿。”
再多的不甘不舍不情不愿,也在这两个字节后戛然而止。乾坤倒转,天翻地覆。一颗赤子无垢的心永坠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