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欢惊呼道:“你说什么?打道回府?”
齐颜一面擦汗,一面道:“柔公子,你要清楚,现在这个情况……”
“现在这个情况很危急!”柔欢立刻打断了他,恨恨道,“我……我世妹被那些歹人强掳了已有整整三天!近在咫尺,我却不能相救,此生如何能再以一丈夫在世!”
齐颜被这个兵部尚书家的公子轰炸了整整三天,又一直吃着儊月使团的闭门羹,无奈道:“柔公子,你要知道,大局为重。”
柔欢呼吸一窒。
齐颜叹了一声,道:“自令将军……之后,今边州大抵无城,缺兵少粮,铠仗不足。有些事情不是一张嘴皮子就能解决的。若使自办,何所取资?丐诸朝廷,安得力给?儊月主动议和,乃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议和不成,两国战火再起,我们这些人,谁能担当得起那个风险?”
柔欢道:“但儊月如今储君未定,又多线动军,穷兵黩武,加上今年夏天的水患蝗灾,损失惨重,根本……”
齐颜道:“柔公子,你这些说的都不错。可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真有万一,令儊月撕毁国书,谁能担当得起那个千古骂名?”
柔欢咬了咬牙。不禁想起了苏画那一日言语——
“柔公子,非是不才将话说绝。可自令氏覆亡,朝中再无兵事肯任责者,诤言若蓍龟然。”
大佞似忠,大奸似圣。
齐颜见他态度似有软化,道:“而且柔公子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你看,栖梧军的然副将亲自出面,与我等交谈,温文尔雅,有礼有节,和传说中那些青面獠牙的……咳咳,一点也不像。”
柔欢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
齐颜正色道:“我知道,你那一位世妹只是被请去做客而已。”
柔欢道:“他在胡说!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好东西!白霜妹妹落到她手里……”
齐颜道:“斯使令是主人,不过寻常招待。你的令世妹这个客人做好了,自然也会好端端地回来。”
柔欢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他不是没有想过孤注一掷,朝京城的相府求助,或者抛出皇甫思凝的姓氏,威吓蓝山这些官员。但他一是很清楚皇甫云来秉性,并不在意皇甫思凝生死;二是怕这件事传出去污了她的名节,反而给了他人借口逼迫她为了国声家誉守贞自尽,害她生不如死。
左右踯躅,痛苦难当。
柔欢迈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客栈。举目望见一个熟悉的绿衣身影,心情越发低落悔恨。
绿酒见他形貌憔悴,心里已有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道:“柔公子,我家娘子……”
柔欢沉痛地摇了摇头。
绿酒眼前一黑,手脚俱软,踉跄了一下,险些晕过去。
柔欢立即上前扶她,绿酒却后退一步,冷静摆首道:“我没事,柔欢。”
柔欢苦笑,从她的称谓里就能听得出她的心慌意乱,神情黯淡道:“枕流。”
绿酒垂下眼睑,道:“这世上早就没有蔚枕流了。”
柔欢凝睇她再明显不过的拒绝姿态,哑着嗓子道:“我知道,是家父……对不住蔚伯父。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
绿酒干笑了一下,打断道:“柔公子,妾不过是一令氏家奴。万勿折煞妾了。”
柔欢的脸色更白了些。
多年前,如今的兵部尚书柔望还是个一文不值的田舍读书郎,与同乡同学蔚靖江一起上京赴考。二人一朝鱼跃龙门,同在朝为官,和衷共济,定下柔蔚儿女亲家,希冀永结两姓之好。
这是一个话本里常见的故事开头——可惜并未迎来花团锦簇的结局。恰相反,仕途凶险莫测,过往情谊很快分崩离析。蔚靖江惹天子大怒,处斩立决,牵连蔚氏全族,没为官奴。
绿酒道:“柔尚书只是做了他认为对的选择。事实也证明,他倒的那一方,从来都是对的。”
柔欢抿了抿唇。
绿酒轻声道:“你应该知道,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失去你了。你也一样。”柔欢正欲开口反驳,绿酒的声音轻而坚定,“我是逆臣罪奴,此身轻于草芥。我什么都没有,这世上……我只有她了。”
蔚靖江的妻子出自令氏旁支,生女不久后病弱而亡,并未亲见丈夫蒙难。正是因为这样一层关系,在蔚靖江被处决后,令府领回了一个罚没为奴藉的遗世孤儿。
绿酒还记得自己第一回见到令太傅的那一日。她得知父亲的尸骸已被收殓,入土为安,当场哭跪在地,哀哀道:“大恩大德,小女子愿永世为令氏仆从,效犬马之劳,结草衔环以报!”
令太傅摇了摇头,笑道:“你觉得我这里会短了侍奉的人手?我不需要你做我的仆人,抬起头来。”
她惘然抬首。
那个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老人,目光慈爱得令她恍惚。即便那慈爱并非付与她。
令太傅道:“我有一个外孙女,比你小几岁,刚刚失去了母亲。我怕她孤单一人,希望你去帮助她,照顾她,可以吗?”
她虔诚低下头,一如幼时参拜佛前。
七岁的小女孩望着她,圆圆的眼睛哭肿了,微微发红,细声细气地问道:“你是从外祖那里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她颔首道:“妾身绿酒。”
皇甫思凝止住了哭泣,牵起了她的衣袖。
她微笑,望着眼前的女孩,望着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人世万般绸缪叵测。但在这一刻,一颗心终于有了生者的温暖真切。
夜寒露重,细雨迷蒙。
柔欢已经告辞,绿酒斜靠在二楼窗前。入目有一棵极大的石榴树,灯色昏沉,将叶子映成流金似的黄,沾着晶莹水珠,盈盈可人。树叶生得繁盛,底下不曾被雨水淋湿,聚了三三两两避雨的人。
一把白伞一路撑来,收起,现出一身红衣。
帷帽是漆黑,石榴裙却炽烈如火,鲜艳得像是能燃起来,惊艳了这一场冰凉夜雨。
绿酒呼吸一凝。
为了皇甫思凝,什么样的龙潭虎穴她都会义无反顾。
同样,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妖魔魑魅,她也绝不后退。
是人是鬼,是怨是仇,总要弄个清楚明白。
她捉起了桌上匕首,飞快下楼。
绿酒跑得很快,不过一息之间,已经到了石榴树下。眼看那人近在咫尺,她反而有些步履踌躇。
“有……有虞。”
红衣女子顿了一顿,才带着笑意唤道:“没虾。”
绿酒握紧了手指,道:“真的是你。”
凤欢兜略一扬下颔,帷帽上的面纱随之如水波轻动,问道:“你怎么不继续戴着定海玉了?”
绿酒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道:“定海玉?”
凤欢兜道:“你居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对,若是知道,你们这帮子蠢货怎么敢大摇大摆地戴出来。”
绿酒皱了皱眉,步步趋近。
“你究竟是什么人?”
凤欢兜在帷帽后轻笑了一声,道:“你是真的想问这个?”
绿酒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凤欢兜不言不语,忽地一把拉住了她。绿酒猝不及防,被她大力扯住,踉跄了一下,险些扑进她的怀里。距离靠得太近,只隔了一层面纱,气息交融,手腕处的力度真实而利落。
近乎亡魂妖魅的声音摩挲在绿酒耳畔:“你猜我是人是鬼?”
绿酒的惶恐只在一瞬之间。她定了定神,用力挥开对方,打掉了凤欢兜的帷帽,道:“你是人,你没有死!”
帷帽落地,沾染尘埃。
凤欢兜平静道:“我早就死过一回了。”她垂下眼眸,掩住一瞬间掠过的凶戾杀意。倘若凤春山在此,会知道这是她暴怒难抑的前兆,“你难道不清楚是谁害的?”
绿酒想要后退,但看着对方岿然不动,又万万不愿意堕了声势,只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凤欢兜摇了摇头,道:“没虾,这时候装傻可不好玩。你不就是因为猜出了我是谁,才会问出这一句吗?”
绿酒道:“你,你就是一个想要抢玉的小贼!”
凤欢兜漾着一点笑意,道:“我是小贼?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扭送官府,以求公道?”
“公道”二字,又清又脆,金声玉振。
绿酒道:“你……你怎么不怕?”
凤欢兜道:“我看你可比我更怕。”
绿酒道:“你……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回……”
凤欢兜道:“不回哪里?”
绿酒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如果眼前人真的选择回去,那皇甫府里岂有皇甫思凝的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