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夭被凤春山一下子打中右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你你……你能不能好好讲话?”
她差点以为自己这只手也要废了。
凤春山没有理睬她,又问了一遍,道:“想回哪去?”
皇甫思凝迟疑道:“回房……休息。”
凤春山略一皱眉,道:“你和她一个房间?”
斯夭终于抢回话头,道:“不单是今天一个房间,从此一路去向方棫京城,我与她皆会结伴而憩。”她觑着凤春山的神情,不怕死一样,“凤将军,你既然说了眼不见为净,怎么不干脆闭眼,或者索性离开这浅陋湫隘之地,反倒在这里甩脸色,甚至对着一条狗出气?”
凤春山默然放松了力度。
捷飞只觉头顶巨力不再,正欲欢脱地撒开丫子,身后又是一疼,原是毛绒绒的尾巴复被凤春山踩住。
它本就只有猫一般大小,通体雪白洁净,现在脑袋正中一个漆黑脚印,还被踩着尾巴不能动弹,一时委屈极了,只能老实趴在地上,呜呜了两声,又可爱,又教人心疼。
皇甫思凝看着委屈又无助的捷飞,心疼不已,道:“你……你快放了它。有话好好说,不要踩它。”
凤春山抿了抿唇,松脚。
捷飞总算逃得生天,径自往皇甫思凝身畔扑去。
皇甫思凝略一屈膝,将它揽入怀中,安慰地抚摸着柔软的白毛,就像安抚襁褓中受惊的婴孩。她上穿着淡青秋罗夹衫,下头是一条天水碧百褶裙,系着月白色回文卐字空心须带,腰佩九连环珏。一行一止,珠翠无声,连圆月孤明星汉间,都不及她一息的温柔。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炎都褰埃,昮寓涤气。在这样狂风骤雨的日子里头,唯有她安静从容,仿佛可以抚平这世间所有哀伤怨忿。
凤春山望着皇甫思凝怀抱捷飞的模样,略略睁大了眼眸。
记忆在闪回,渺茫珍稀如吉光片羽。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南山仙女趁着月色而来,仙踪几乎不像是仙踪,只似未央夜色里唯一的一缕微光,脉脉地凝在那里。再张牙舞爪的灼烫火星,到了她的身边,也化作花梢指点的流萤,散进苇丛;又或是画檐轻落的疏星,映入水面。
……这孩子生得真好。长大了一定会很漂亮。
……霜儿,这孩子叫甚么?
“你……你抱着的……是……”
有什么迟疑地徘徊在舌尖上,忆不起来。仲秋白露节,盲风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皇甫思凝抱紧了捷飞,生怕凤春山又要动手,道:“这,这是我的狗……”
捷飞从皇甫思凝的怀里冒出头来,略一歪,尖耳朵抖了一抖,圆溜溜的眼珠子如同大黑葡萄,可掬如幼童。
斯夭施施然走到皇甫思凝身边,拍了拍白犬的脑袋,拍去凤春山的鞋印,又揉了揉毛绒耳朵,道:“这是我们两人的。”
……是你捡回来的,是我养的孩子。
……就好像是我们两人的……
那一种头痛又在一霎那涌了上来。凤春山强行忍住,最想发问的永远问不出口,慢慢唤道:
“……皇甫思凝。”
胸腔里刻满了两个字,吐不出口。
“你父母为什么要为你取这样一个名字?”凤春山竭力压抑住身体的每一丝战栗,“人之所思,怎么会凝然不动?”
皇甫思凝惘然地凝睇她。
《孟子》里头说:“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凤春山阅人无数,一双利眼瞭如观火,明察秋毫,自然懂得什么是眼明而心浏亮。那样的眼睛,浅如琥珀的眸子,水波如流,仿佛荷塘里的月色,清澈而飘渺,越过世间万千事。
她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
她怎么配得上那样的眼睛?
没有仇恨,没有憎恶,甚至没有任何苦痛——她怎么能?
皇甫思凝终于轻启朱唇。凤春山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嘴,握紧了空无一物的手,根本听不进她在说些什么。
带着兜兜逃出郡守府的时候,她在自己的掌心里写了很多字,她一定会回来。
十五岁那一年,她果然回去了。
当一切尘埃落定,她去往旧地。刑场并无甚太大变化,不过是鲜血硝烟的味道更加刺鼻一些而已。其余的什么痕迹都没有。
她全身的力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双腿竟无力支撑,缓缓委顿在地,像是谁也不会在意的尘泥。夜悠悠而难极,月皦皦而停光。那些皎洁的星河照耀在她的头顶,世界就握在她的手中。她却如同那些永远也说不出话来的人们,呼吸几无,一动也不动。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她抚摸上自己的脸庞,很冰凉,但没有哭,她早就没有眼泪了。
仇恨构筑了高墙,封闭了痛苦,所以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难过,只有愤怒。
凤春山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再也站不住,居然慢慢退了几步,靠在了门边。
皇甫思凝想伸手,又垂了下来。
捷飞舔了一舔她的指尖。
斯夭漫然道:“别在意,她这样发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皇甫思凝呼吸一滞,道:“她发病了?她怎么会生病?她得了什么病?”
斯夭诧异道:“你居然觉得她没病?”点了一点自己的脑门,“我可觉得她脑子有病很久了。”
皇甫思凝慌张道:“那还不快叫医生?”
斯夭一把拉住她,道:“她自己没长嘴啊,她还有那么多侍婢士兵,用得着你去?”
凤春山不想看她们你侬我侬,闭住眼睛,按紧了眉心。
皇甫思凝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将捷飞往斯夭怀里一塞,来到凤春山面前,道:“你……你……”她知道以凤春山的性子,决计不会愿意轻易示弱,此刻居然在她与斯夭面前显出那样的病弱之态,必定极其难受,顿时心如刀绞,“我,我给你去喊医生!你……你如果身子不舒服,一定不要忍着……”
凤春山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捉得很紧,以至于皇甫思凝几乎听到了自己的手腕咯吱作响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活生生折断。
皇甫思凝咬住下唇,没有呼痛。
风横天而瑟瑟,云覆海以沉沉。
凤春山终于睁开眼睛。时光溯回,薄明自天边漫来,曙色苍茫。刑场河边的雾气还没有散去。愤怒之后是狂喜,狂喜之后是烧成了灰的余烬,没有一星的光与热,只有无止境的寒冷空洞。
当时的寒冷空洞,竟一如此刻。相同,又并不相同。
有温热的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那不是她的泪。
那是谁的哭声。是谁的眼泪落下。是谁的呼唤令她心泛起不可言说的绞痛。
眼前人是如此纯洁无辜,又那么罪大恶极。太脆弱,太不堪一击,她只要两根指头就能捏死。
她想折断她的四肢,砍掉她的头颅,令红颜成白骨,践踏入尘埃;又想将那臆想中的髑髅捧在掌心,发了狂地亲吻,直到空洞的眼眶里生出不知名的花。
凤春山虚弱道:“你哭什么?”
皇甫思凝怔忪地望着凤春山的表情,摇了一摇头。
凤春山笑了一下,道:“你傻不傻,我对你那么不好,你看我难受应该高兴啊。”
皇甫思凝也笑了,泪水越涌越多,轻声道:“你才傻。”
凤春山道:“那你有什么好哭的?”
皇甫思凝道:“因为……你看上去快哭了。”
她哭不出来,所以她替她落泪。
泪水滑入唇际,苦涩。
一如皇甫思凝的声音,又苦又涩,剐刀一样刮过喉咙,又流到胃里去,狠狠劈砍,血肉模糊。
凤春山背靠在门上,缓缓坐倒在地。她在任何情况下几乎都可以处变不惊,但在极少的时刻,她允许自己用这样的姿势,仿佛捉迷藏的孩子,躲到了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里。黑暗里的安静令她安心。她明白懦弱有多么可耻无力,这是她身上最不该有的秉性——但有时候不松一松口气,她会觉得窒息。
皇甫思凝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惶惑不解,甚至快要发抖。恨不能掏出自己的心肝脏腑问一问,为何会如此疼痛。
所有的情绪和感觉都那么陌生而熟悉,不知该如何命名。这无知竟然令她害怕。
皇甫思凝抹了抹眼泪,正欲起身,道:“我这就去喊医生,你不要乱动。”
凤春山张一张口,声音轻得几乎被天地风雨吞噬。
“……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