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道:“我甫入予皇书院,便直接拜在长生老人门下。原因你应该清楚。”
皇甫思凝道:“定海玉?”
凤春山略一点头,道:“那是海战后从巫谢云烟身上缴获而来。巫咸地方虽小,规矩却大,这五十年来丢失镇国之宝,一直秘而不宣,假模假样地找了一代又一代十巫圣女守护圣物,欺世盗名。”
皇甫思凝道:“只是因为这个?”
她看着温和无害,实则敏锐得令人心惊。凤春山避而不答,道:“我在招摇山待了三年,但没有出师,因此世人不知。你应该也知道,长生老人在世唯一的出师弟子,是我朝的宁王殿下。”
皇甫思凝问道:“你……如果没有十四岁从戎的话,也会和他一样么?”
这话如果落于他人耳中,恐怕会被笑掉大牙。平西将军固然英勇神武,但其残忍冷酷,怎能与这一位仁善高贵的儊月皇子相提并论?
凤春山处之泰然,道:“我和他不一样。”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峰一扬,“不对,是一样的。我们都要杀人,只是方法不同。”
皇甫思凝道:“你……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杀人了吗?”
凤春山道:“怕了吗?”
皇甫思凝用力摇头。
凤春山道:“我不是从十四岁时开始杀人的。”皇甫思凝一颗心兀自吊着,她容色淡漠,“我第一次杀人,是七岁。”
皇甫思凝的呼吸一错。
她并非不知道凤春山什么时候第一次手上染血。但是从凤欢兜口中叙述,和现在的感受完全不同。
凤春山神色平静,既不愤怒,也不得意,很简单的口气,犹如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轶闻。
“当时是为了自保,为了躲避通缉。受到威胁,遭人追杀,我回击,仅此而已。但从予皇书院出来之后,就不一样了。”
——你还会因为人死而难过害怕吗?
——我再也不会了。
“我还记得头一回上战场杀人,感觉很奇异。我并不害怕死人,死人总比活人安全。刺进血肉的感觉,其实和切开牛羊猪狗之类没什么区别,但人血流得比畜生多,动不动就溅得一身都是。但杀人和杀猪羊也有一样的地方,都会拼死挣扎,屎尿齐喷。我很理解他们,因为我也很想活下去。”
皇甫思凝忽然捂住脸孔。须臾后,才抬起面庞。
凤春山注意到她发红的眼眶。
她想起从策梦回到云元的那一日。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
她正对着平西王凤鸣,不跪不拜,问道:“殿下,我若是想要更进一步,执掌栖梧军,威武将军就是非跨越不可的一面高墙?”
凤鸣盯着她,道:“高墙?不是高山么。”
她淡淡道:“或许只是一堆破土砖而已。不试试怎么知道?”
凤鸣牵动嘴角,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他太虚弱,也太衰老。有太多故事沉淀在骨血里。
他道:“你的眼神真不错,让我想起了她。”
她疑道:“是家母吗?”
凤鸣缓缓摇头,目色惘然。
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八壹中文網
皇甫思凝慢慢道:“斯夭……对你不怀好意,她想杀你。”
凤春山微微一怔,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皇甫思凝擦了擦眼睛。她也并不想这么不争气,她甚至不觉得心疼,但是眼泪忍不住。
凤春山轻声道:“想杀我的人海了去了,不多她一个。”
“我杀了人,人想杀我,天经地义,我早有自觉。但我还不能死,所以不会任人杀戮。谁想动我,我就弄死谁。”凤春山说到这里,本是舌锋如火,略一停顿,声音有几分难言的异样,如碎冰,如敲玉,“我从来不怕她,所以……”
“……你不要担心。”
许久之后,皇甫思凝才复开口,道:“我担心自己和斯使令还来不及,怎么会担心你。”
这是凤春山,不是她的凤竹。不需要她廉价无聊的关怀。
凤春山飞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斯夭打是什么算盘。她许了你什么,我也大概猜得到。”
皇甫思凝强笑道:“我不清楚凤将军在说什么。”
凤春山忽然趋近,举起手,捻起皇甫思凝的一缕头发。
皇甫思凝本想躲开,但自知无望,慢慢放松身体。
凤春山的指尖捋至发梢,又慢慢一点点卷起来,仿佛是在抚摸一朵将绽未绽的花。她的声音云淡风轻,却又稳如磐石——
“我想做什么,没人能阻止。”
一如谶言。
“你别又欺负她。”
斯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凤春山没有放手,甚至无形中攥得更紧了一些。
皇甫思凝道:“她没有欺负我。”
斯夭明显不信,道:“都和你说了,这家伙就是个连狗也不如的混账,反复无常,冷酷无情,而且脑子还有问题。你不要老是滥好心,免得到时候还被反咬一口。”
凤春山毫不动怒,松开了手,低低一笑,道:“这话真耳熟。上一个这么说我的,还是宫冰玉。”
皇甫思凝早知凤春山与宫冰玉是师姐妹,因此并未露出惊讶之色。
斯夭却是眼角一跳。这个名字之于天下,可谓是如雷贯耳。
宫冰玉是倾成宫主的独女,长生老人的内门弟子,生来鬼胎之貌,又天赋异禀,宛非凡人,运势顺利得匪夷所思。随便在招摇山上过夜,就能找到一株金银桂,探寻了一座金矿;在寒江畔泅水嬉戏,捡到一柄银簪,就发现了某国皇室百年前逃亡而携的宝藏;她游历列国时,途径池台芥子山,发簪上的一枚红玉松动落下,坠于一局无解棋盘之上,就破开了芥子山上闻名天下的千年残局。
但对于儊月国人,这个名动天下的丑女,更有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宁王尚是东宫时,在予皇书院与宫冰玉一向交好。多年前宫冰玉及笄,身为摄政的东宫竟一掷千金,以“海龙牙”之船载以传说中的三大神物,蓬莱玉树、方丈琼华、瀛台云水,并百颗如拳大的夜明珠送往策梦为贺。
据说抵达时,正值夕阳西下,高船巨帆自天边远远破浪而来,斩破暮色沉霭,百颗如拳大的夜明珠堆叠如幼儿玩物,烁烁光辉,璀璨如白昼——
十五岁的少女遥遥立于岸上。
迎着煌煌辉色,广袖当风,衣绦带水,便是倾成宫少宫主的一身风华。
东宫自摄政以来便克勤于邦,开源节流,诸众赞不绝口。这等荒唐豪奢的一掷千金,前所未见,满朝震动,天下哗然。“祸水红颜”之谈不胫而走。正是因为这样一番铺张闹剧,群臣激奋进谏,东宫应当即刻成婚。
次年惊天动地的梅花案,也由此滥觞。
倘若没有宫冰玉这一出,东宫未必会仓促立妃,更不至于之后的妻儿皆亡,储君位除。
凤春山道:“按道理,我还得喊她一声‘师姐’,可惜我和她一向不太对付。”
这意味了什么,不明而语。
斯夭慢慢皱起眉毛,道:“难怪宁王殿下一向看重你,甚至不惜以自身名誉为你作保。你居然也是长生老人亲传……”
那时他还是东宫。十八岁出师,返回儊月。他离开的那一日,天空阴霾,烟雾弥漫,在万丈崇山之间,连流云仿佛也行得慢了。
宫冰玉哭肿了眼睛,痴痴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从日出至月升。
长生老人看不过去,和她一起找了过去。
宫冰玉待人总是笑靥如花,却厌极了她,一见她就喜欢娇声腻道:“山山呀山山……”然后以看她一脸被恶心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为乐。但这一天或许是因为太过悲恸难忍,以至于连调笑的功夫也没了,只萎靡不振道:“凤春山,你来作甚么?”
凤春山望向师傅。
长生老人恨铁不成钢道:“傻丫头,你哭什么?有朝一日赢琛为了儊月要杀你,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
宫冰玉的眼里还含着泪,道:“不可能。”
长生老人摇了一摇头,朝凤春山做了一个鬼脸,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凤春山十分惊诧,一向灭绝人寰的宫冰玉竟有如此天真时刻,不由道:“师姐真是心软。”
宫冰玉笃定道:“不,你们不懂。阿倾才是真正心软。”
长生老人略一思忖,道:“赢琛可能无法亲自下手。但是……”他指向凤春山,“他养了这一条好狗,一旦有机会,必定毫不犹豫地咬断你喉咙。”
翠绿如猫眼的眸子锁定了她,宫冰玉道:“我知道,被她反咬的滋味又不是没尝过。”
凤春山但笑不语。
她十四岁那一年,收到了兜兜病重的加急密信,不惜忤逆长生老人与倾成宫的意志,决然下山。
从此铁马金戈,一往无回。
数年之后,她与远山主裴予安、弦雅公书雅、漠北将军萧长夜等诸将,率领三军,寸寸入侵,打破铁桶江山,逼死天上人家之主柳茹月,迫得宫褫不得不出面主持大局,策梦第一次耻辱地垂下高傲的头颅,割地赔款。
两国订立停战之盟那一天,她策马临江。隔着一条奔涌寒江,迷离水雾,云烟邈然,仿佛还能看见亘古不化的重重雪山中,独一无二的招摇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