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次日即刻前往京城。皇甫思凝自是与斯夭一路,绿酒等人也紧随其后启程。
皇甫思凝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早已看惯世间富贵,但这一路上,还是好好领教了一把斯夭的张扬做派。
使节不过十数人,前有骑军清道,后有扈从蛇行,车马逶迤,描金镶玉。斯夭所乘坐的马车更与别不同,结驷连骑,垂明珠,饰文秀,香车绣毂,罗绮生风,宝盖雕鞍,珠玑耀日。
面对皇甫思凝的不以为然,斯夭只是淡淡一笑,道:“我这样的身份,若是不穷奢极欲一掷千金,反倒不好。”车外是烟尘晓沓,人间昼喧。她的笑容毫无瑕疵,“毕竟,我母亲都不敢让我随她姓。”
皇甫思凝揉了一揉捷飞的脑袋,叹道:“抱歉,是我思虑轻薄了。”
斯夭眨了一眨眼,笑嘻嘻道:“你轻薄?你轻薄在哪里了,你想轻薄我吗?来啊,来轻薄我,我不介意啊。”
皇甫思凝瞪了她一眼。
斯夭一手托腮,道:“开个玩笑啦。说起来,我母亲不让我姓‘赢’,可能也是因为那时候她存着让我嫁入皇室的念头。”
皇甫思凝古怪地看着她,有些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斯夭道:“怎么了,心疼了,吃醋了?”
皇甫思凝道:“你不要这么没正经的样子。”
斯夭点头,道:“好好好,我都听你的。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母亲希望我嫁给哪一位皇子?”
皇甫思凝有点好奇,略一颔首。
斯夭指了一指自己的脸颊,道:“你亲一个,我就告诉你。”
皇甫思凝顿时站起身,捷飞受惊落地。好在华盖够高,没有撞到头。她羞红了脸颊,眼神游离,道:“你你你……”
斯夭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水波荡漾的眸子,道:“好吧,我不逗你了。你自己来猜一猜?”
儊月皇室赢氏一向子嗣甚少,甚至被池台芥子山主楚建嘲讽为“月缺无继”,当今皇帝后宫颇丰,至今也不过寥寥三子。皇甫思凝稍一思忖,不太确定道:“是……那位仁善君子的宁王?他大约是世间很多女子梦之如狂的夫婿了罢。”
“仁善君子?”斯夭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一声极复杂的慨叹隐没于唇际,“不过这话也没错,全天下有多少公主贵女,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不过殿下一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知不知道,夜澜有一个笑话,说他有一年微服私访,路过一个猪圈,所有正当妙龄的小猪全都围了上去,有公有母,甚至还有刚阉了的。”
皇甫思凝不由失笑。
斯夭觑着她的表情,道:“你似乎另有想法?”
皇甫思凝想了一想,老实道:“他在痛失爱妻之后,中馈犹虚,鳏居至今。单凭这一点,我觉得比你们儊月皇帝强。”
斯夭道:“但是?”
皇甫思凝平静道:“但是,他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做了十八年的东宫太子。民奉其人,爱之如父母。在梅花案前,天下人甚至找不到他身上任何瑕疵。我一想到身边如果有这种人,就觉得可怕至极。”
斯夭忽然笑了。她本不应该和皇甫思凝说这些,不应该和任何人说这些。
她从未见过他失态。只除了那一次。
是月黄昏,有漫天飞雪,梅香袅袅浮动。独有凝雨姿,贞婉而无殉。
无人望得清他的神情。黑夜的影子笼住了他,只能依稀望见微抿的唇角,冷漠如万古不化的霜雪。
儊月尚水德,崇珍珠,与月亏盈,气协晦望。殿上没有点灯,乃以五星连珠点缀为照明,海珠、夜光珠、真白珠、明月珠、水精珠。珠光明亮如白昼,照得人眸子隐隐作痛。斯夭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大殿居然没有燃炭火。寒冬腊月,冷如雪窖,无一丝烟火温暖。
东宫终于向前一步,望向自己的妻子。眸光复杂得难以言喻。
怀有身孕的东宫妃书弦难以避开他的视线,满脸惨白,欲言又止,清泪如雨下。
当日《册太子妃文》依稀在耳:“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俪储贰,允归冠族。门袭轩冕,家传义方,庆成礼训,贞顺自然,幽闲成性,言容有则,作合春宫。训彰国史,誉流邦国,实协三善,曰嫔守器,式昌万叶,备兹令典,正位储闱,实惟朝典,是用命立为皇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命,可不慎欤。”
字字珠玑,句句锦绣。那曾是世间所有女子觊觎钦羡的位置,不想居然落得那般下场。
斯夭轻声道:“原来如此,原来是当局者迷。我早该想到,他的眼睛里藏着什么样的影子。他们都一样。”
皇甫思凝疑道:“他们?”
斯夭掀开了帘帐,探出视线。
一众车马前,有一马最为当先。马是踏雪乌骓,一身墨锭似黑,四蹄雪练价白,绣毂银鞍,健步如飞,驰走间光芒四溢,如曳金乌。
马上人并无绮罗文秀,却自有龙章凤仪,令人望之心折。只怕只是她的一霎回眸,也足以铭记终生。
但落在斯夭眼中,只有萦绕不绝的梅花芬芳。那香气里掺杂着淡淡的血与火,也伴随着无穷无尽的哭嚎。
仿佛被她的视线惊扰,凤春山蓦然回首。
斯夭松开手,帘帐落下,重新隔绝了两个世界。她咕哝道:“……这混蛋。”
皇甫思凝轻叹道:“她确实不是好人。”
斯夭眨了眨眼睛,问道:“哦?你现在才知道?”
皇甫思凝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我自己傻,宁愿一叶障目。”
斯夭摆首道:“你才不傻。”
皇甫思凝笑了一下。
斯夭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故作轻松戏谑道:“那个逍遥楼的舍利宝塔,是你舅舅为了你建的,是不是?”
皇甫思凝道:“是。”
斯夭道:“说来夜澜也有一个逍遥楼,金碧辉煌,十分气派。若是有一天你去了夜澜,一定要去瞅一瞅,特别好玩。”
皇甫思凝客客气气道:“蓝山穷乡僻野之地,怎么能与贵京相提并论。”
斯夭道:“我朝陛下英明神武,亲躬勤政,一向厌憎游惰子弟。凡有不务本,逐末、博奕、局戏者、养禽鸟者、游手游食者,皆捕之,造逍遥楼,禁锢于其所,使之逍遥,尽皆饿死。”
儊月一贯严刑苛法,成和等地甚至有《伐崇令》:“毋坏屋,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有不如令者,死无赦。”“由动封山者,罪死而不赦。由犯令者,左足入,左足断;右足入,右足断。”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深为列国所忌。
斯夭语气柔且娇媚,在这青天白日,宛若含冤女鬼一样诡谲不祥。皇甫思凝皱了皱眉,不忍道:“这与殷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有何区别?弃灰之罪轻,断手之罚重,太过……”她忍了忍,将“残忍无道”四个字吞了下去。
斯夭笑道:“‘无弃灰,所易也;断手,所恶也。行所易,不关所恶,古人以为易,故行之。’世风日下,需行重典。古古今今,这太阳底下哪里有什么新鲜事。”
皇甫思凝垂下眼睑,道:“斯使令不愧是斯使令。”
斯夭怔了怔,道:“你……你你该不会认为我和那个姓凤的混蛋一样,也不是好人罢?”
皇甫思凝犹豫了一下,欲语还休。
斯夭道:“你说实话。”
皇甫思凝诚实地点了点头,道:“斯使令,恕我冒犯,你确实……”
斯夭神情顿时无比难看,打断道:“你,你既然知道这是冒犯,不说不就好了,瞎说什么大实话!”
皇甫思凝顿时失笑,唤道:“斯使令,我下次不会了。”
斯夭嘟囔道:“我知道,其实你心里面还在怪我,讨厌我,觉得我狠毒乖张……”
皇甫思凝微微一笑,道:“我没有。”
很温柔,清静无欲。仿佛早已知晓世界何处是归宿。
斯夭陡然一僵,体内某一朵渺小的火苗也僵在那里,犹如凝固在冰雪里的烟火。眼前人清丽优雅,看似柔弱荏稚,可是背脊挺直,不卑不亢,良念为缘,与人为善,有一种特别的气质,牢牢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她一向知道自己有多么出众。无数人仅仅擦肩而过,也难免垂涎贪恋,期盼得她青眼相待。但是在皇甫思凝眼里,她永远是一个波澜不惊的灰淡影子。佛家念,慈悲为怀,济世为本,芸芸众生,平等无异。她当真渺然于众人之中,毫无区别,不值一提。
莫名的阴翳涌上心头,微妙而别扭,恨也不是,爱也不是,什么都不是,怎样都不舒服。斯夭咬了咬唇,道:“你知不知道,昨日成和传来了什么消息?”
皇甫思凝道:“愿闻其详。”
斯夭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母亲要再醮了。”
皇甫思凝连忙道:“恭喜令堂。”
斯夭挑一挑眉,道:“怎么,你这时候不说那些闺门修饰,应守柏舟的屁话了?”
皇甫思凝眉心一颦,认真道:“我哪里有那么死板道学。”
斯夭不以为然道:“在我看来,你就是个死板的小道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