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道：“没什么意思。”
宁宁行事言语一直颇令人捉摸不定,但每一个自她口中吐出的文字，都有一种异样坚定的力量，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皇甫思凝平素并不相信凡俗观测面相之说，面对宁宁此言,略一斟酌,道：“我久闻少宫主天赋异禀,所得奇珍不计其数,乃是世间第一运势之人，心生向往久矣，没想到今日一见……”
宁宁一摆首，道：“所谓运势，不过知天命,尽人事。”
绿酒忍了忍，没有忍住,道：“可是世间传说……你脚下随便一踩,就能找到地下金矿；在寒江泅水，能意外发现无数宝藏……”
宁宁道：“杀人夺宝而已。”
绿酒登时瞪圆了眼睛。
宁宁凝视着皇甫思凝，嘴角微微上扬，道：“你为何一点也不惊讶？”
这本该是隐瞒全天下的秘密。倘若方才对话有一丝半缕泄露,必定震惊四海。宁宁的笑靥却平静而又稚气，令人背脊隐约生寒。皇甫思凝道：“指望天降馅饼,好运临头,本来就无异于白日做梦。事有反常，必有妖孽。”
宁宁道：“你年少则已,心性倒是不错。”
虽然已知宁宁就是宫冰玉,实际年纪应该比自己大好几岁,但这般夸赞还是有些别扭。皇甫思凝道：“少宫主谬赞了。”
宁宁道：“百闻不如一见。皇甫思凝,你与我听来的模样差别不小啊。”
被宁宁忽然叫破名字，皇甫思凝并未诧异，只摇了一摇头，道：“我不知道少宫主从凤将军那里听来了什么，但你或许有所误会。我与凤将军只是萍水相逢，并无任何瓜葛。至于血光之灾……”她阗然一笑，如一株恬静而不胜凉风的水莲花，“其实无论离凤将军远近，我身边总少不了这些。”
宁宁道：“这倒也是。”
皇甫思凝略一欠身，道：“总之，多谢少宫主提点了。”
宁宁略昂下颔，道：“你要谢我的还在后头。”
皇甫思凝虽有不解，但看宁宁神色，心知无法追问，又是浅浅一笑，转身离去。
目送皇甫思凝与绿酒的身影渐行渐远，凤春山在院门外负手而立，眸光幽暗。眼看宁宁一边嗅着手绢，一边趋近，她的脸色越发冷凝，问道：“你方才对她都胡说了些什么？”
宁宁道：“以你之能，难道听不到我们在说甚么？”
凤春山衣袖一挥，从宁宁那里夺过皇甫思凝的手绢，道：“我问的是之前。”
宁宁被她硬生生抢了东西，顿时大惊失色，活脱脱一个被抢走了独生子的寡妇娘，委屈又可怜地喊道：“快还给我！那是她送给我的定情信物！你，你以为用这种手段，就可以拆散我们了吗……”
凤春山微笑，道：“你再说一遍？”
宁宁撅起嘴，不甘不愿道：“山山，你真是老样子，一点不喜欢听笑话。”
凤春山攥紧了指尖帕子，伊人余香犹存。她问道：“你怎么哄骗霜儿的？”
宁宁道：“我没有哄骗她。”她慢慢踱步进入院落，满目朱紫，空无一人，秋意阑珊寂寥。她的目色清明而茫然，“她真奇怪，看起来很好骗的样子，但感觉又完全骗不了她。”
凤春山道：“不管你此刻在想什么，趁早死了这条心。”
宁宁回首，粲然一笑，道：“说起来，你方才喊她很亲密啊，有她在的时候，眼里完全没有我这个当师姐的。忘了我们曾经朝夕相处的三年同窗情谊了？”
凤春山道：“这可不好忘。”
宁宁道：“你喜欢她。”
这一句，不带任何善意。
凤春山莞尔，这一笑丰神逸艳，令人目眩，也透着刺骨的冷酷揶揄，道：“师姐，抱歉误导了你那么久，害你以为郦元也是我的命门，把她囚禁起来就能威胁到我。”
宁宁笑出声来，道：“山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和我们初见那时候一模一样。巫谢泱和凤猗都是被火烧死的，我以为你本该知道不要玩火的道理。”
凤春山道：“水火无情，自然不能随意玩弄。”
宁宁道：“你是只有烧到自己身上，才会知道痛么？”
凤春山道：“我会不会烧到自己，那都是未知之数。但师姐不是已经引火烧身了？”
宁宁的眸一眯细，流光闪耀，道：“你……是你告密？”
凤春山好笑地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师姐，生而夙慧如你，为何一遇上师兄，就会这么天真得可怕。当日是我主动提出助你一臂之力，我怎么可能会去向他坦白，自讨苦吃？师兄又不是傻子，他怀疑了那么久，杀了那么多人，却一直抓不住梅花案的主谋。他总有一天会想明白这件事——天底下谁能做得这么天衣无缝，谁能令他好找了这些年？”
宁宁慢慢皱了眉，道：“所以阿倾才想到了我？”
凤春山耸了一耸肩，意态闲适，道：“师兄不是忽然想到了你，而是他一直信你。这种无聊又残酷的事，也唯独你才有那个本事心性。可惜师兄并不爱书弦，她的死于他无关痛痒。就算有一日真相大白天下，你最终得到的也绝非他的关注，而是整个儊月的震怒与疯狂。”
宁宁叹了口气，仿佛尚在闺中撒娇的小女儿，又甜美，又忧伤，甘如梦里得不到的蜜糖，道：“阿倾那张脸就是瓷做的，天塌下来也不见变一点颜色。我真想看一看他生气的样子。”
凤春山道：“乾坤之大，宇宙之深，你就不能行行好么？”
宁宁笑嘻嘻道：“当然不能。而且就算阿倾知道了，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毕竟他那么喜欢我，都舍不得娶我。”
凤春山微嘲道：“你说是，那就是罢。”
宁宁也知道她心里想的不是什么好话，转而问道：“你喜欢那个皇甫小娘子，她喜不喜欢你？”
凤春山不假思索道：“她喜欢我。”
宁宁道：“她好像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凤春山道：“哦？”
宁宁道：“她亲口和我说，与你不过萍水相逢，毫无瓜葛。人家的话讲得这么明白，你难道还想死皮赖脸扒着她不成？”
凤春山道：“是你听岔了罢，我明明听见她说会来看我和孩子。”
宁宁瞪大了眼睛，道：“山山，你长得这样好看，可是怎么这样不要脸？”
凤春山理直气壮道：“好看和要脸有什么干系？世间徒有其表金玉其外之辈还少么？”
仔细一想，这二者确实并无关联。但是……
“山山，你还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除了皮相以外都不能看。”宁宁略一颦蹙，转而展眉，“慢着，你有孩子了？刚刚那个哭的婴儿么？是男是女？什么时候生的？那小娘子生……不对，她今年春天还没显怀，时辰应该还不到，那就是你生的？山山啊，你厉害了啊，都为娘了怎么不向我和师傅报个喜？我还没准备个像样的见面礼……哎哟，早知道我就该把昊天锁带过来了……”
凤春山忍着听她越来越荒唐的絮叨，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道：“你为何会知道她？”
宁宁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道：“山山，这么一个大活人，你难道还想藏着掖着，一辈子都不让我们知道？丑媳妇也是要见公婆的啊……”
凤春山冷冷地打断了她，道：“回答我，是谁告诉你她的事？”
宁宁道：“新收的一个小宠物那里。”
这个答案令凤春山颇为始料未及。她一贯明了对方秉性，虽然喜爱满口胡言乱语，但绝不屑于在这种事上撒谎，略一思忖，道：“你那个新宠物，是不是姓令？”
宁宁道：“谁记得那种小事？进了倾成宫，反正都随我姓宫。”
凤春山道：“你来方棫是为了他？”她冷哼了一声，有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令氏最后的血脉，沦落到了你手上，也算是死得其所。很好，省了我去找他算账的功夫。”
宁宁道：“我玩腻之前，你可别乱来。”
凤春山挑了一挑眉，道：“看来他颇得你欢心啊——他有那么像师兄？”
倾成宫内那些男女莺燕，与其说是禁脔面首，不如说是单纯的收藏。眉眼，身形，气质……或真切确凿，或虚无缥缈，那些被她收揽的人无一不带着宁王的影子。
聚集再多支离的碎片，也拼凑不出任何完整。
宁宁安静了一瞬，摇了摇头，道：“其实没有人像阿倾，也没有人配像他。”她的言语仿佛沾着血和蜜的髑髅，再甜美动人，也掩盖不了其下鲜血淋漓的尸骸，“我这一次来，主要还是为了你。”
凤春山疑道：“为了我？”
宁宁道：“你下山那一天，师傅说了一句：‘是子生而颖悟，他日有大名于世。’然后他交待了你两件事，你还记不记得？”
凤春山的背脊微微绷紧。
宁宁问道：“山山，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凤鸣？”
凤春山道：“我没打算杀他。”
宁宁笑得很可爱，道：“他毁了巫谢云烟；坐视巫谢被灭族；最后用一点微不足道的所谓恩情，欺骗了你的母亲，得到了她的忠诚与信任，又害她死无葬身之地。山山，换成是我，可忍不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