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才穿透胸膛的伤口,再次受创,是有点痛。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恐怕早就呼天叩地。
但和她以往受过的伤相较,不值一哂。
凤春山觑着皇甫思凝的脸色,思绪有些缓慢,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她回想着以往宁宁哭哭啼啼做戏的样子,揪住胸前衣襟号啕,道:“疼,好疼……霜儿,别打了……别打了……”
她很努力地表演了半天。可惜她一向流血流汗不流泪,没办法在一时半会凭空变出眼泪来。
不能有板有眼声泪俱下,只好硬着头皮一阵干嚎。
皇甫思凝笑了,眼睛暗沉得像河里流水冲刷而出的石头。
“连疼都不知道,你说你傻不傻?”
凤春山松开了手,慢慢站起身子,迟疑道:“对不起,让你担惊受怕了。”
皇甫思凝摇头,眸里满是水光,欲落不落。
凤春山合上了眼睛,似乎想逃避眼前情境。
但她们皆在这方寸之间,被困住了,无处逃遁。
“我知道,你以为我英明强干,战无不胜,以为我有更好的解决法子。其实我也这么希望。我也想自己运筹帷幄,无所不能,但是做不到。我是人,会软弱,会疲惫,会寝食难安,会不知所措……很多时候,我一看到你,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隔了很久,她才再度开口。
“我看到她把刀抵在你的脖子上,看到她折断你的手,看到她用血玉蚕丝种到你的身体里……霜儿,我看到她那么折磨你……”
皇甫思凝轻轻发颤。
凤春山停了一下,道:“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法子。霜儿,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我真的慌了,我想不出来。之前思虑谋划的都忘光了。我只知道,我要救你,我不能再看到你受伤了。”
皇甫思凝几乎嚼穿龈血,道:“我不怕她的折磨。”
凤春山道:“我怕。”
她的声音很小,如针刺。
看不见血,只觉得疼。
“霜儿,我很没用,你掉一滴眼泪我都受不了。”
皇甫思凝拭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道:“你看着我。”
凤春山睁开眼睛。
这是她自醒来之后第一次直视着皇甫思凝,平静道:“对不起,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漆黑的凤眸映照着薄薄晨光,明亮出奇,几似一尘不染。
人生在世,爱恨贪嗔,谁又能真正心境空明无尘?
凤春山道:“霜儿,你讨厌我,看不起我。其实我也鄙弃这样的自己。我该死千万次,我该下阿鼻地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不该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这一切我都清楚,只是我先前太没用了,我居然做不到。”
心内隐约升腾起某种预感。皇甫思凝说不出任何话语,泪珠安静地坠落,只能听着凤春山的声音如溪流一般在耳畔缓缓流淌。
“在大爱道寺里,你问我要证据,让我自断一臂。我并不是不懂。我愿意把心剖给你看,我真的愿意。但那东西很丑,很黑,又血淋淋的。”
“我怕你不喜欢。我更怕……”
斯夭的视线轻慢又警惕,扫过了她,望向了皇甫思凝——就是这种人,她会弄脏你。
很奇怪。她明明见惯了旁人畏如蛇蝎,那目光居然轻易地刺痛了她——你口口声声为了她好,若真是为了她好,就应该滚远点,有多远滚多远,再也别靠近她半步。
现在想来,皆是金玉良言。
她想打开自己的胸膛,可发现里面早已千疮百孔。
她想回馈那温柔的爱意,又怕玷污那纯白的灵魂。
凤春山咽下了嗓子里并不存在的石块,染血的衣衫微微颤抖,道:“所以……你说得对。我们早该结束了。”
溪流成为了河水,成为了大江,成为了海洋。
铺天盖地,淹没了皇甫思凝,令她无法呼吸,只有沉默。
凤春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速很快,快得察觉不到一丝颤抖。
“你现在身体不便行动,应当再卧床休养一段时日,安心养伤。待你稍好一些,我就把你和霜留送回皇甫府邸。你若是不想回去,我就替你们母女置一处庄园,在方棫,在儊月,在哪里都好。你们两个人住,宅子其实不必太大,三进三出即可,但选址可一定要讲究。还有布置……”
……庭栽栖凤竹,池养化龙鱼。这个意头确实不错。这样罢,等我这边忙完了,我回平西给你置一个宅子,你想要什么就安排什么。你喜欢看凤竹,那就庭前种一片凤竹,天天给你看。再植两株老干槎桠的虬松。阶下种数茎濂溪草,半畦白梅红杏,还有蔷薇架和几个池子……
曾经说过的笑语,历历在目。多么无稽。
皇甫思凝终于开口,声如蚊蚋,微小而清晰。
“如果我说不呢?”
凤春山的话音一滞,沙哑道:“我明白,你再也不想和我有一丝关系。我,我绝对不会再干涉你的事……”
皇甫思凝道:“如果我不想和霜留两个人住呢?”
许多名字在脑内一闪而过,恨到牙痒。凤春山的脸色有些发白,道:“霜儿,对不起。我,我现在还没准备好,你能不能别和我提别人……”
皇甫思凝摇了一摇头,道:“傻凤竹。”
凤春山怔住了。
三字而已,宛若往生。
皇甫思凝低低道:“我说过的,你忘了吗?”
“你我之间,永远也不必说抱歉。”
凤春山嗫嗫嚅嚅,连自己都不知在瞎说些什么。
“但是,我方才也忘了。所以我们都有错,抵消了罢。”皇甫思凝嫣然一笑,语气尽量轻松,“在我被殷晗红鱼胁持的时候,我们都对彼此说,不要怕。其实很可笑,我们究竟在怕什么呢?”
她没有受伤的手,牵住了凤春山系着同心结的那只手。
皇甫思凝道:“我真正怕的,是不能遇见你,是永远失去你。”
暖色的眼睛凝睇着凤春山,如同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一成不变的生涯,支离破碎的自我,在那一刻都被打散了,重新拼凑。虹始见,萍始生。
“是你让我哭,让我笑,让我认清了爱,让我得到幸福。”
“我和霜留的未来,必须有你,才能圆满。”
凤春山的颞颥突突地跳,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她本来是僵硬的,如同冰雪塑就;然后渐渐融化了,悄然颤抖起来。
皇甫思凝牵住她的力度很轻,仿佛生怕惊动了她一样。
凤春山的拇指动了动,摩挲着皇甫思凝柔软的手心,向下探至指尖,然后慢慢张开手掌,五指一度交握又分开,结着茧子的指头探进她指节间稍稍窝进去的地方。内侧的肌肤异常娇嫩,根本禁不住轻轻的撩拨,跟着瑟瑟发抖。
皇甫思凝本能地想要松开,但凤春山将她抓得很紧,毫无间隙。
“凤竹,你……你先放手。你……你还是唤那位余娘子进来吧,你的伤口一定裂了……”皇甫思凝盯着凤春山胸前越来越多的血迹,脸上有些火辣辣,尴尬道,“都是我不好,一时冲动……你先处理伤势吧……”
凤春山垂着头,低沉道:“霜儿,我本来想放手的。”
她的力气很大,砺戈秣马披坚执锐不在话下。却用这样低头示弱的姿势来确认眼前的一切——
佛曰,一切众生及诸资具皆是幻化。三千大千一切世界亦皆是幻。
她想,这不是幻。
“我给过你机会了。”
皇甫思凝轻轻点头。
凤春山的眼眶微微发红,仿佛染了血丝,晕出艳丽得近乎妖冶的魅色。
这样的容颜,第一眼就能杀了人,见佛弑佛,遇魔灭魔。
“我让你走,让你逃开。但是你——”
皇甫思凝道:“但是我没有。”
凤春山道:“我再也不会放手了,你明白吗?”
这一次,皇甫思凝再没有回答,扬起脸,吻了上去。
凤春山立刻捧住她的脸颊,反客为主。从光洁的额头吻到湿润的眼皮,舔过细密的睫毛,轻啜一下鼻尖,又在下巴上流连,最后重新回到温软的嘴唇,轻柔地舔吮着。
皇甫思凝张开双唇,任舌尖探入进来。
西光已谢,东旭又良,一派卿云善景。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
即将分崩离析的家与国,恩怨轇轕,情仇交织。罪障和爱恨皆在刹那淡去。
她们只是世间最寻常亲密的爱侣。
如一对离开浩翰海洋的鲛人。
忘记了如何滴泪成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