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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2 章 忍泪吟(1 / 1)

皇甫思凝心中喑哑,喉头淤塞。干涩的眼睛热得生疼,险些潸然泪下。

但在那样的字句面前,眼泪太过苍白软弱。

恍惚还是昨夜微凉,清风如水,花好月圆,有碧禽小小,姝翠蛾绿,枝上同宿。

转瞬间好风吹醒罗浮梦。昊天孔昭,我生靡乐。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

凤春山道:“霜儿,过来。”

莫大的恐惧忽然咬住了皇甫思凝的指尖,又沿着她的肌骨一路蜿蜒,蛇一样簌簌爬上了她的背脊。她惊醒过来,像个母亲一样张开手臂,几乎是本能地挡在了令莲华面前。

凤春山眉头紧锁,闭了闭眼,似乎极厌憎着眼前景象。她忍耐了许久,终于接受了这样一幅画面,竭力平静道:“霜儿,绿酒被他害死了。你不恨他吗?不想杀了他吗?”

皇甫思凝张了张口,又被凤春山打断了。

“霜儿,你现在心情激荡,痛苦而又绝望。我知道,我都知道。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冲动之下,可能会说出不应该说的话,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情。”

令莲华哂笑,道:“凤春山,她和你不一样。永远也不会一样。”

凤春山置若罔闻,道:“霜儿,乖乖到我这里来,把一切都交给我处置。”

令莲华道:“交给你处置?凤春山,你又算什么东西呢?”

被令莲华当面用自己的话语摔回了脸上,凤春山面不改色,道:“你一个外人知道什么?”

令莲华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外人,但我知道一件事……”

他目光缓缓流转,清润嗓音里有一种异样的尖锐,仿佛苌弘化碧望帝啼鹃,要声声泣血,要削皮剐肉剔骨,才能证明自己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凤春山,今日我不管是死是活,今后你恐怕都无法如愿了。”

犹如诅咒,又似谶言。

凤春山沉默半晌,不见怒意,道:“令莲华,看在你还算有骨气的份上,我本来只准备把你切成几百片,再扔给野狗吃。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她的眼睛极明亮,原本漆黑的瞳仁隐隐泛着金光,如同地母怀抱中黑岩深处裂开的熔浆,充斥着骇人的灼热,“……我要把你送给我师姐。相信我,她很擅长处理玩腻了的玩具。”

皇甫思凝喝道:“凤竹!”

凤春山顿了顿,道:“霜儿,我不可能放过他。他也不可能在你背后躲一辈子。”

皇甫思凝道:“你曾经说过,为了我,什么都可以。”

凤春山道:“除了他,什么都可以。”

皇甫思凝平静道:“你说谎。”

凤春山微微抿了一抿唇。

皇甫思凝道:“你刚刚说的,才是你的真心话,不是吗?”

……你们现在的太平盛世,不过是烈火烹油,鼎鱼幕燕,冰山难靠。百年积弊,根基烂尽,民穷财殚,所在空虚,无论怎么做,都是垂死挣扎。

……因为你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少女的嗓音娇婉动听,像夏日绿荫深处的潺湲水声,一字一句却动中窾要,足以令人骨髓发冷。

“所谓两国邦交,都是假的。武皇开边意未已,边庭流血成海水,你们的皇帝封豨修蛇,觊觎四海,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的豺狼野心。只是儊月现在苦于三面交锋,外战虽胜,内乱又起,动费万计,国库空虚,无力再像以前那样穷兵黩武,迫不得已做出一副偃武修文的假样子。可是一旦再度有了机会——你们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放过我们。你心知肚明,对不对?”

凤春山道:“霜儿,我……我不算是说谎,我师兄与陛下……”

山风吹动空林,飒飒如雨声,隐约夹杂着杜鹃鶗鴂的啼鸣。

凤春山顿了一顿,倏然间有万般疲惫涌上心头,道:“有些事我现在不好与你解释,待你和我回平西,这些都可以慢慢商量。”

皇甫思凝道:“我不去。”

凤春山怔了怔。

她从来不害怕死亡。可她莫名生了一个错觉,眼前的人居然比死更加残酷。

“你——你不要胡说。”

她此刻的感觉很不真实。

似乎还是一个牙牙学语雁雁成行的小孩子,不晓得如何用柔软的舌头接触牙齿。

凤春山道:“你是——你现在是因为绿酒死了,太过伤心难过,脑子里都乱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等我杀了他,为兜兜和绿酒报仇,你就会清醒过来。”

令莲华嗤笑道:“凤春山,你睁大眼睛看好了,究竟是谁不清醒?”

皇甫思凝道:“我不会和你去平西。”

口里弥漫着不祥的血腥气。凤春山道:“霜儿。”

皇甫思凝眼神空洞,极轻道:“令氏以武起家,世代忠君爱国,不负山河砺带。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祖辈浴血埋骨之处。”

凤春山道:“你不喜欢我了?”

很简单的六个字,异常陌生。

仿佛得了风寒,字句皆发自他人的胸腔。

皇甫思凝道:“这是两码事。”

凤春山道:“是一码事。”

皇甫思凝浅浅叹了一口气,道:“你总是不明白。”

凤春山飞快道:“霜儿,你还在怪我吗?你厌恶我的所作所为,你嫌弃我脏,是不是?我和你一样念过书,我也知道古书里头讲:‘强食靡角,胜者为制,是禽兽也。’可是书上永远说的比唱的还要动听。身为雄主,运筹决战,图王取霸,牵动万民——霜儿,想赢,又不想流血,那是痴人说梦。”

当初被殷晗红鱼挟持时,早已见识过凤春山的舌璨莲花,但是此刻情景,心绪又今非昔比。皇甫思凝摆首,道:“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怪你。凡人不识雄主志,雄主岂知凡人忧?在你眼里,图王取霸永远摆在万民前面,真正的黎民百姓,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在乎的是别的东西。”

凤春山道:“我并非沉迷名利权势蜗角蝇头。但若是没有这些,我怎么来保护你?”

皇甫思凝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屠城、滥杀、大兴兵燓、陷害忠良,都是为了保护我。”

凤春山道:“我可以为你做的事,又岂止这些。”

有什么东西压在皇甫思凝的舌面上,沉重得几乎开不了口。

可是,不得不开口。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凤将军,你……”

凤春山再次生硬地打断了她,道:“霜儿,你怨我,恨我,怎样都可以。但你不可以这样喊我,我是你的……”

皇甫思凝掐断了她的话,斩钉截铁道:“你是儊月的凤将军。”

凤春山紧紧盯着她,道:“你不要胡闹了,好不好?”

皇甫思凝的眼睫颤抖了一下,偏过头。

凤春山沙哑道:“是你……是你先说的。是你说,我是你的。你不能……”

她停了一下,几乎像是抽噎,连凄凉秋风都化为悱恻柔情。

“你不能不要我。”

“你不能不要我……霜儿……”

面对她低声下气的哀求,纵然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皇甫思凝道:“我能。”

刀剜心肝,剑穿肺腑,不过如此。

悲恸与暴怒像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扑过来,逐渐高涨,化为鼍浪,飘忽淜滂,激飏熛怒。理智早已摇摇晃晃,裂出无数细小的罅隙。凤春山道:“不错,我姓凤,儊月人士,是个当将军的。然后呢?你想要我改姓,辞官,叛国出走?”

皇甫思凝道:“只有我们两个人,抛下一切纷扰,隐居山野,不问世事,不是很好吗?”

她的语气淡淡,好似在说一个脑海里蓄谋已久的可笑故事。

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

她是那么的笃定,笃定未来一败涂地。

凤春山益发焦躁,口不择言,道:“你可以天真,但别这么可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归隐,你想跑到哪里去?你当真这世上有桃花源么,你从哪里得户籍?你从何处有产业?你一出生就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知道山野村姑每一日要做多少活受多少苦么?抛下一切,从何抛下?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日子我过够了,我绝不——”

皇甫思凝微微一笑,眉眼弯出好看的新月,道:“凤将军,看来你很清楚,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我二人。”

凤春山道:“这就是你心中所思?你非要逼我说出来,你满意了吗?”

皇甫思凝道:“我从来不敢逼迫凤将军。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凤春山道:“霜儿,你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

皇甫思凝道:“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这世上如果真的有公平可言,又怎么会有山河之乱?”

凤春山安静了很久。她听见自己的鲜血汩汩地撞击胸壁,响起岩浆的汹涌澎湃声。

日在尾,昏危中,旦七星中。其日壬癸,白虹偏倚。

她缓缓道:“霜儿,我想做什么,没人能阻止。”

皇甫思凝道:“如果你要杀他,就连着我一起杀罢。”

凤春山抬起眼睛,犹如燃烧殆尽的木炭,光与亮走了,留下的只有永恒的冰冷黯淡。

“霜儿,你威胁我?”

她额角青筋暴起,难以置信,道:“你拿你自己——你自己——来威胁我?”

皇甫思凝问道:“我可以威胁到你吗?”

她的心脏里曾经刻下她的气息,那是她的烙印,开出只属于她的花。从此盛放凋零,只牵系于一人之身。

就在这一刻,凤春山听到了血肉撕扯的声音。是谁绕指柔软温存,打碎了她所有坚不可摧的铠甲,剜出了她唯一娇嫩脆弱的心脏,把那朵花捏成了残泥。

然后弃如敝屣。

万事俱空。

凤春山再也无法忍耐,指住令莲华,咆哮道:“他害死了兜兜!可你居然还护着他!你居然护着他!”

初遇的时候,像是站在忘川河的两头,一方是火宅,一方是泥黎,人间与地狱模糊了界限,幽冥中辨不清自己的位置。她在此岸,她在彼岸,她在这里,她又不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只晓得自己孤身一人跋涉了千山万水,一颗心早已遗失,沉到了河水最深最暗的地方。

但偏偏遇见了一个她,将她的心从河底捞了起来。

第一次在她的气息里忘记自己是谁,第一次看到她的粲笑才知道魄荡魂摇。

缠绵缱绻,无边无垠。

回忆越美好,现实越清晰得近乎可悲。

凤春山满眼乖戾,金辉暴涨。

“我告诉你,我是杀定了他。这个世界上,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今天杀不了,我就明天杀;明天杀不了,我就后天杀。我要他死,我要他为兜兜偿命,我要他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

她简单一个手势,士兵们收拢包围,步步迫近。

山风呼啸,兵甲如林,凤凰军旗猎猎作响,血腥凶煞之气骤然腾起。

“皇甫思凝——至于你——你现在就给我下山,乖乖洗干净了滚去平西。你再敢轻忽自己的性命,我就杀掉那些与你有关的人。你身边飞来飞去的苍蝇,华年时、苏画、柔欢、沈亦绮,皇甫府里的所有仆役,每一个对你笑过的人,我统统都不会放过!”

令莲华低声道:“真是个……”

皇甫思凝道:“表兄,你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了。”

凤春山眼眶泛着红,笑容前所未有的妖异幽艳。

仿佛一个什么都不怕的疯子,又像一个什么都不要的傻子。

“你说你不敢逼迫我,那你现在满意了吗?”

皇甫思凝合目,道:“你不要过来,不然……”

凤春山道:“你还敢威胁我?”

皇甫思凝道:“你……你走。”

凤春山笑得比哭还要难看,道:“我偏不。”

皇甫思凝捂住眼睛,什么也不愿去看,泪水从指缝中滴落。

凤春山步步逼近,道:“皇甫思凝,你哭什么,你难道不应该笑吗?你难道不得意吗?玩弄我于鼓掌之间,谁能做得到,谁敢做得到!”

“但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以为是你伤害我,哭得停不下来,别做梦了。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哭,你有什么能力让我疼?不是你,是我——是我——”

“是我愿意把心捧到你面前,任你糟蹋!”

“是我蠢!是我蠢!”

皇甫思凝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尖叫道:“你别说了!你快滚!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凤春山乌金的瞳孔空茫,再也映不出任何事物,道:“你要我滚?你再也不想见到我?”她看向面色冷淡不发一语的令莲华,“就因为我要杀了这个害死兜兜的鼠辈?”

皇甫思凝似乎被抽干了力气,抖如觳觫,哀声道:“算我求求你了。你走吧,你走吧……”

凤春山状似温柔地笑了,轻佻而森然,道:“霜儿,我们的日子还长,等我杀了这个姓令的,你要乞求我的事情还很多。你要习惯,不要老是这样哭,这么反复无常,对你的心疾也不好。你明白吗?”

皇甫思凝用力地摇头。

凤春山道:“你不愿意也没用。你能怎么样,杀了我?”

她黑色的影子打在皇甫思凝的脸上,吐气芬芳,如同别在衣襟上的木兰花瓣。

她们千疮百孔的心脏,正在为彼此疯狂地跳动着。

皇甫思凝低低道:“凤竹……”

咔嚓一声,很小,很清晰。似乎是什么轮簧驱动的声音。

凤春山仿佛听到了某种荒谬而甜美的召唤,小孩子一样懵懂地垂下了眼。

她以身许国戎马倥偬十余年,惯常深入险境,近战激斗,每一次的功勋都以命相搏。哪怕遭遇突袭,亦能洞烛其奸,转瞬出手,令宵小死无葬身之地。

此刻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抵在右边胸膛的究竟是什么。

她的指尖本能地动了一动,甚至比她的思绪更加迅疾。

只要她想,可以在一瞬间捏碎眼前人纤柔细荏的脖子。

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将永远阖上,不再有任何明亮光彩。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伤心了。

这样多好。这样多好。

但是。

但是。

但是……

是霜儿啊……

一瞬之间,一念之差。

砰!

伴随着破空的巨响,凤春山踉跄了一下,心口处血如泉涌,劈头盖脸地泼溅在皇甫思凝身上。

她向来意志惊人,居然没有顷刻倒地,脸上甚至无一丝痛楚之色。

她贪恋地注视着皇甫思凝,嘴角挂着还来不及消失的笑意。

皇甫思凝木然地扔下手铳。

这是最后一发子弹了。

既然命运的嚆矢早已离弦——

一边是艰难火宅,一边是无间泥黎。

就让涅槃归于涅槃,血海归于血海。

她归于菩提树下,她归于修罗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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