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道:“宁王殿下名震寰宇,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大概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罢。”
沉玉公主眼睛一亮,笑生两靥,比方才的薄荷香粉莲子糖还要甜。这样一看,又一点都不像凤春山了。
“这倒是。你一定也听说过,我叔……”
招摇山下有千百山峒蛮族,性同禽兽,茹毛饮血,从来不受策梦管辖教养。但见他策马路过,气度非凡,凌驾诸众,举家男女皆出,跪而膜拜。倘若家中有不知者,辄大声呼曰:“快出来睨神君。”
曾有遥远的西凉女王,入予皇书院不得,又苦恋难解,只能在招摇山脚结庐而居,整整三年,念念不忘。终于盼到他一瞬回眸,当即自刎而死。临终唯愿,只求这天潢贵胄踏过的尘泥中,有过她一分心血。
连眼高于顶的斯夭提到宁王时,也只得一句:“全天下有多少公主贵女,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
更不必提宁宁的痴恋。
想到凤欢兜的伤势,宁宁此际又下落不明,皇甫思凝不禁按了一按自己的额角。
沉玉公主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你头疼吗?是不是冷了?我唤人来加点炭火罢……”
皇甫思凝答道:“不必劳烦公主。”
沉玉公主道:“你从南方远道而来,一定很不适应夜澜的水土,别小觑了保暖的问题。”
侍从上前为她们加炭,其色若白霜,贮盆令满,复以灰糁其隙处,上用铜丝罩爇之。
“听说方棫京城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你应该没有用过碳火罢。这是银骨炭,无烟又不易熄,我很喜欢用。马上要下雪了,你可不能轻忽……”
皇甫思凝惘然道:“下雪?”
沉玉公主道:“我听监天司那边说的,阳大司夜观天象,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霜儿,你生在方棫京城,从来没有见过下雪,对不对?
——这一回,你随我一起去夜澜看雪罢。
皇甫思凝的额角一抽一抽地疼着,声音越发低了,道:“我听说……夜澜每一年的雪都大极了,雪花像鹅毛一样飘飘洒洒,就像诗文里说的一样美。”
沉玉公主喜笑颜开,道:“对啊!那时候白雪纷飞,银妆联翩,如花如絮如烟火,把整个夜澜城都裹进去,没有见过的人决计想不到有多好看。我告诉你,每一年赏雪都是件大学问。夜澜冬季有十景,尤以雪后初霁为佳……我期待好久了,很快就会下雪了……”
她这样娓娓道来,柔润如泉水叮咚,和着丝竹袅袅,伴着倩娘婉婉,竟有一种不问世事一般的平静美好。
***
戏台上的声音遥遥飘过来:“……把巫山错认做望夫石,将小简帖联做《断肠集》。恰微雨初阴,早皓月穿窗,使行云易飞……”
宁王觑着王狷的神色,忽然一笑,道:“舅舅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王狷反问道:“你知道了?”
宁王道:“毕竟不是谁都能玩腻了巫谢泱,又从师傅那里全身而退。”
王狷不以为意,道:“你这孩子真是的,既然早就猜出来她是我女儿,那就是你表妹。平时多照顾着点,别老板着脸吓唬人。”
宁王道:“我与她第一次见面,就为她取了字。”
王狷道:“我知道啊,‘不周’是吧?真是难听得要命。还有那个‘春山’,唉,凤鸣也是个没用的东西,被长生老人那个老不死的搞得半死不活,连名字都不会好好取……我当初取的名字多好啊……”
宁王不置一词。
王狷猜出了她晦暗的想法,轻佻地扬了一扬眉,道:“对了,你从姓宫的丫头那里弄出了郦元也,问出了真话,知道梅魁盛事有她的一份——怎么样?你难道还想让她给书弦偿命?书弦对你一心一意,至死不渝,又是怎么怀的孕?”
“阿倾,你心里明明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但偏偏对她下不了手。”
宁王淡淡道:“舅舅话真多。”
王狷道:“好罢,我不提这些伤心事了。听舅舅一句话,过去的就过去了,别老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巫祝融的那个女儿,我瞅着就不错。虽然生来不能说话,但这样对你反而好……”
宁王道:“没必要。”
王狷的视线在台上略略一扫,道:“你明明很讨厌这出戏,却还是因为沉玉想看而来。真是够宠孩子的。”他迎着宁王异常冰冷的视线,轻慢地笑了一笑,骨重神寒天庙器,竟生出某种妖异的气息,“听说宫丫头也到夜澜了。但比起她,你才像是得了长命蛊的那个。我当初真不该让白兕儿搞那个共心蛊,用双胞胎的一方血肉滋补另一方,好让他更为聪颖茁壮……结果弄巧成拙,为蛇画足,不能死的死了,不想保住的反而保住了。”
语气很平静,仿佛并不在谈论自己外甥的死生血泪,只是在描述脚下一颗无关痛痒的石头。
宁王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期盼我活着。但我偏偏活下来了。头上安头,屋下盖屋,鼠臂虮肝,人事无常,是不是很奇妙?”
王狷微笑道:“很奇妙,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宁王讪刺道:“孤从前还真没有发觉,舅舅竟如此多愁善感。”
王狷仿佛没听出她的嘲讽,自顾自道:“我有时候在想,白兕儿明明那么傻,一生为爱痴狂,怎么就能生出你这样无情无欲的孩子?”
宁王冷漠道:“舅舅这次回京,恐怕是为了父皇立后之事吧?”
王狷没有深究她的转移话题,眼神出奇的清明森严,似黑暗中的猛兽,道:“书容止的两个女儿,一个为你而死,一个为你而活。阿倾,我说这句话你可别生气——但你越来越肖似嬴戠了。”
听到王狷提及皇帝的名讳,宁王的眼眸透出一瞬阴暗,道:“别拿我与他相比。我没有逼过她们。”
王狷道:“是啊,你什么都不必做,袖手旁观就好。她们那么爱你,自然会为了替你扫清障碍而付出一切。你没有逼书弦嫁给你,你也没有逼书雅嫁给嬴戠,都是她们心甘情愿。倘若她们知道真相,大概不会不怨吧?”
他话音一顿,抬了眼看她,眉目端华,一笑尽春,多少人为之心醉神迷——
爱着眼前人,却永远得不到回报,这将是何等的绝望与悲恸。
宁王无动于衷,道:“那又如何?”
王狷顿了顿,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语气微妙,道:“你生气了?我提到了书弦,你因为她而生气了?”
宁王道:“她与母妃不同。”
王狷小声嘀咕道:“赤兕儿和白兕儿两个就是傻的,明明人中之凤,偏偏为情所困。一个画地为牢,一个舍身赴死,死了的那个,好歹心甘情愿,大抵还幸福些。活着的这个,简直是胡闹……”
宁王道:“单听你这么说,还不知道你有多爱惜妹妹。”
王狷若无其事,道:“白兕儿喜欢嬴戠,赤兕儿喜欢白兕儿,嬴戠又对赤兕儿念念不忘……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一条路上走到死,没人能拉得回来。”转而摇头晃脑,“人人以为嬴戠无情,他其实不过不懂情。若是他更聪明一些,就不该逼死赤兕儿,逞一时之快,令自己痛憾终生,得不偿失。”
“痛憾终生?”宁王雍然挑眉,“他与先皇后打赌,一步步引诱母妃毒杀先皇后。他也会有痛憾?”
王狷耸了一耸肩,道:“我知道你不信他有感情,就像你不信你母亲也有感情一样。书家那两个丫头栽到了你身上,真是可惜了。你这样装作不懂情的人,其实最是无情。将来你遭了报应可怪不得别人。”
宁王反问道:“还有谁能报应得了我?”
王狷道:“你且等着看。”
宁王似乎想冷笑,但忍住了。她望向不远处,目光微微一烁。
王狷道:“阿倾,你在看甚么?”
宁王缓缓道:“师妹。”
王狷咦了一下,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你拿这种伎俩唬你的舅舅?也太小看……”
“师兄。”
凤春山步步上楼,神色沉默澹静。洁白,无瑕,仿佛月下盛放的一朵白色昙花。
她凝目望向王狷,无需多问一字,身份不明自义——
“王国舅,我夫人呢?”
王狷小声嘀咕道:“这样都居然能找过来,真不愧是……”
宁王道:“她和小宝在里面的厢房听戏。”
凤春山原本紧绷的神色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向宁王略一颔首,道:“多谢师兄。”她正欲抬步去厢房,却被王狷拦住。
“凤将军且慢!”
宁王与凤春山同时看向他。
王狷泰然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凤天王,但看凤将军美若天仙,风神秀异,父亲必然也是雅量高致,容仪伟丽,君子之堂堂仪表。”
凤春山在得到余维回禀之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个传奇人物。虽然早知道对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但听到这样一番话,不禁哭笑不得,又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只好道:“多谢王国舅盛赞。”
王狷道:“应该的,应该的。”
凤春山不欲与他多言,略一颔首,继续向前,将将与宁王擦肩而过。
宁王低声道:“巫祝炆上次见我的时候,戴着九玉钗。”
脚步戛然而止。
凤春山的眼瞳骤然紧缩,针刺般注向宁王。
宁王道:“那是你母亲从巫咸叛逃之际,唯一带出来的东西,临死未离身。现在出现在巫祝炆的身上,只有一种解释。”
“我想,你报错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