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暄收到那个向日葵笔洗是在他将齐谨送进疗养院的一个月后。
当他收到陶艺工作室的人打来的电话,他第一反应是感觉有些荒谬。
为什么阿爻的礼物会在他死后才送到自己手上?
电话那边的人没有等到齐暄的回应又问了一句,“请问是齐暄先生吗?顾爻先生一年前在我们这里做了一个笔洗,请您下楼签收一下,喂,齐先生,齐先生,还有在听吗?”
当那个底色为蓝色,表面浮着立体向日葵的笔洗送到他手上的时候,那向日葵舒展的神态,栩栩如生。
摆在窗台上,那努力向外伸展的姿态,就像是少年努力想要挣脱樊笼的模样,却依旧被框在那方寸之地。
齐暄不知道他是怎么将向日葵笔洗带回公寓的。
只是当他拆开外包装的那一刻,他看到了那努力向上生长的向日葵,他好像就知道了少年想要和他说些什么。
而那薄薄的一张信纸,齐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开它的。
可是看着那印着向日葵的信纸上隽秀的熟悉字迹,齐暄就忍不住心上颤抖。
四个多月的精心伪装,努力想要将自己过成正常人的模样,却在少年这一封信中,被击溃了所有伪装。
他颤抖着打开写着“亲爱的哥哥收”的信封,折叠的信纸在眼前展开。
「‘亲爱的哥哥: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离开你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想念我,但是我应该会很想你。
我知道你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就像是我为什么会知道我本来不该知道的上一辈的过往?几年前为什么会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哥哥?为什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而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事情。
嗯,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那就从我的上一世说起吧。」
文字落到这里,看得齐暄呼吸一滞。
他一直知道顾爻身上有秘密,却从来没有往这种方向想过。
毕竟,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荒谬了。
齐暄恍然间觉得,手上这张轻飘飘的信纸,实在是太重了。
重到他可能无法承受。
但他还是想求得一个真相。
为什么他明明这么努力了,还是会和他的阿爻错过的真相。
他将目光往下移动,继续看着手上这封信。
「上一世,我也是在新生的那场演讲上和哥哥重逢的。在妈妈旧疾复发之前,我们都是很和谐的,你依旧像是年少的时候的时候宠着我,包容我所有的小脾气。
我将整颗心扑在了你的身上,可是换来的是金主与情人的关系。
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呢。明明是上一世的事情,可是哥哥绝情的样子,还是刻在我的脑海里。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了,原来顾爻和齐暄,是有仇的。
我不想去深究上一辈的恩怨究竟要不要由下一辈来承担。但是那一刻,我还是在你面前无地自容。
因为我的母亲对于你来说,是害死你亲生母亲的帮凶。
而我在求你救一个杀母仇人。
这无疑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可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所以我答应了你的要求。
我们的关系,也在那一天发生了变化。
金主与情人。
听起来倒是颇为讽刺。
仔细想起来,还是我赚了。
你从来不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情,除了偶尔的冷言冷语,好像我也没有任何损失。
可是,享受过哥哥全心温柔的人,怎么能忍受这种落差呢。
我清楚感受到我的精神在走向崩溃,我也没什么朋友。而这种崩溃的趋势,在一步步毁灭我。
彻底的崩溃,应该就是在妈妈病情恶化,然后彻底离开我的时候。
之前我还能欺骗自己要坚强,妈妈还需要我的照顾,可是在她离世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任何方向了。
你那段时间总是很忙,我其实很想和你说说话,但总是找不到机会,就算能看见你,也就是匆匆一眼,你看着我的眼神里,极为复杂,当时的我看不懂,也看不透。
后来啊,是我的第一次自杀。
我看着我的血,染红了整个浴室,艳得出奇。
当刀尖划破手腕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是诡异的平静。
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吗?
没有了。
没有亲人。
没有爱人。
什么都没有。
可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感觉就像是坠入深不见底又寒冷刺骨的海沟,却突然有人拉了你一下。
我努力向上游去,最终破水而出。
温热咸涩的雨水落在我的手背。
烫得我心里发慌。
所以我活下来了。
在那之后,我就被你带在身边。
你总是用一种担忧而心疼的目光看着我。
为什么呢?明明是你先抛弃我的,为什么用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呢?
倒像是我的错了。
我不想理会你。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我开始追求利刃划破皮肤的那种尖锐疼痛。
可惜没有成功几次。
我就被你严格看管起来了。
看着你在工作之余将最专注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
我感到了久违的喜悦。
是的,喜悦。
我感觉我好像是被你需要的,你是在乎我的。
所以我想为了你活下来。
我努力对抗着自我厌弃的想法,努力想将自己变回正常人的模样。
只是还没有成功,我就被绑架了。
其实我没有多害怕的。
但是我还是想为了你努力一下,试着活下来。
可是当隔着一个手机,你说“他只是我的一个情人,你们随意”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了久违的难过。
我突然感觉有些可笑。
我这么久的坚持,是在坚持什么呢?
看吧,没有人喜欢你的。
可是当那些绑匪商量着要怎么解决你的时候。
我还是心软了。
就算哥哥不喜欢我。
我最喜欢的,还是哥哥啊。
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他们手上能威胁到哥哥的一把利刃。
所以,我趁着他们不注意,跑到了窗台上。
看着烂尾楼下荒芜的景色,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伟大的。
至少,我能救下我喜欢的人。
即使,他不喜欢我。
我看着远处好像是有车队驶来,车轮在泥土地上带起一片尘埃。
那是来救我的吗?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要救我喜欢的人。
看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绑匪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我,我看着远处激扬的一片黄土,找到了归宿。
无论是不是来救我的。
就当做是来救我的吧。
这样,至少能证明,哥哥是有一些喜欢我的。
就算不是喜欢,总归是有点在乎在身上的。
我从窗台上跳下去了。
其实落下去的时候,并不算太疼的。
疼也就那一下。
可是当我看到你红着眼眶,抱着我脏兮兮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时候。
我第一次有些茫然。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还要这样难过呢?
后来我知道了。
你原来是喜欢我的啊。
可正是知道了这件事情,我才更加不甘。
我们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的。
也许是我怨气太重,所以我回来了。
回到了年少时。
我以为我能改变一切。
可在爸爸死的那一天。
我清楚地知道,我没有能力改变既定的事情。
就像是我明明救下了要跳楼的父亲,他却在第二天因为车祸死亡一样。
我也会死。
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亡时间,其实并不算是件好事。
我看着记忆中的事情一件件应验。
我知道,我的生命也在倒数。
但是,我真的很舍不得的。
我唯一改变成功的事情大概就是,我们并没有成为上一世那副僵持的模样。
至少我们度过了一段还算快乐的时光。
我从陶艺工作室离开之后,会想要买一束向日葵。
上一世自杀得太草率了。
应该是很丑的。
这一次,我想自己决定。
如果你能如约回来,我应该还能在哥哥身边待上一年。
如果你食言了。
那我可能会提前离开你。
我不喜欢食言的人。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会以什么方式离开你。
但是,齐暄你要记住。
顾爻是喜欢你的。
很喜欢,很喜欢。
只是窗台上的向日葵没有等到晨光变为骄阳,就提前枯萎了。
我也很难过没有见到我的晨曦变成骄阳。
但是你要相信,我们终会重逢。
顾爻绝笔。」
齐暄轻抚着“绝笔”二字的指尖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他的阿爻是怎撑过那么难熬的上一世。
然后在这一世还能有奔赴自己的勇气。
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在他们的这段感情中,总是阿爻更加主动。
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
他的阿爻,是怎么抱着自己的死亡期限,数着一天天日子。
然后看着他一步步成长。
从未催促半分。
齐暄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阿爻能等他呢?
每一个无望等待的夜晚,少年是不是都会在心中默默划去自己一天的时间。
然后,周而复始。
他总以为,会有时间的。
可是现在,时间在哪呢?
他的阿爻又在哪里呢?
此后的时光,每一个日夜。
都是无望的等待。
被困住的又何止早早枯萎的向日葵。
还有被截断的一缕晨曦。
画地为牢。
就再也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