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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续残肢(1 / 1)

一个时辰后,刘海平怀揣着激动的心情,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前来复命:“大人,幸不辱命,这就是黑光祖的人头。”

谢玄英瞥向血肉模糊的脑袋,道:“县衙里还有人吗?来个人。”

护卫拖来县丞。

“这是通缉要犯黑光祖吗?”他问。

县丞两股颤栗,忍着恐惧分辨了一下,赶紧道:“是。”

“很好。”谢玄英冰冷的语气有所缓和,“其余贼子可已伏法?”

刘海平说:“只留一活口,其余皆被斩首。”

“你问清楚,船上如今是什么情况,若还有贼寇,尽快解决。”他沉吟片时,看向县丞,“你书信一封,命人送去都司,交予指挥使。”

都司,都指挥使司,行省三司之一。

“是是。”县丞连连应下,替淮安的千户所捏了把冷汗。

一言不合就送信给省级军区老大,正二品高官,不愧是侯府公子,根本不给人活路。

但军政分离,反正牵连不到他们,代写封信又如何?

县丞毫无压力地决定,如实汇报。

“对了。”谢玄英叫住刘海平,注视着他的双眼,“刘总旗,我既然答应渔村百姓既往不咎,届时,人头可不要多出几个,明白吗?”

刘海平像是被当头浇了冷水,因为立下首功而发热的脑子,猛地清醒过来。他想立功,想出人头地,而斩首的多寡,将直接决定他此次升职的幅度。

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杀红眼后,是不是会冲着那些渔民下手。

毕竟,他们“确实”是贼寇,不是吗?

但谢玄英说了这话,谁再打那些渔民的主意,就等于没把他的话放心上。

要知道,亲手斩获的首级,未必能落到自己头上。

按照一般将官的做法,留一半就算提拔了。

“卑职明白。”刘海平发飘的声音又稳重起来,“绝不敢误大人的事。”

“去吧。”谢玄英挥手放行。

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他亲自做什么了。眼见天色已晚,他也不多耽搁,赶紧回到客栈,问候晏鸿之。

结果墨点说:“程大夫开了安神汤,老爷已经睡下了。”

“让老师受惊了。”谢玄英惭愧万分,“你好生照顾着,其他人呢?”

墨点黯然道:“赵护卫已经……钱护卫的手臂断了,程大夫说,试试能不能替他缝回去。”

谢玄英怔住:“缝回去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断掉的胳膊缝好。”墨点也糊涂呢,“她说运气好,右手还能用,要是不好,只能重新拿掉,问他要不要试试,钱护卫同意了。”

断掉的胳膊,重新缝回去还能用?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他们人呢?”

“在客房。”墨点引他过去,“程大夫说,要在干净又敞亮的地方。”

谢玄英已经看见她了。

客房的窗户开着,里面点了一圈的蜡烛,程丹若脱掉了外头的道袍,露出里面朴素的衣裙,但头上却戴着方巾,颇为奇怪。

跃动的光焰下,她拈线穿针,缝合一截断掉的手臂。

李伯武立在一旁,手里高举烛台为她照明。

两人脸上均蒙着面巾,不知是何作用。

谢玄英忽而犹豫,不知是否该出声询问。但李伯武已经看见他:“公子。”

他这才问:“是何情况?”

“程大夫在缝伤口。”李伯武的表情也很微妙,复述所见所闻,“她用铁钉连接断骨,再以丝线缝合经络,此时正在缝皮肉。”

谢玄英拧眉。

其实,针线缝合伤口古已有之,只是人们发现,与其缝合皮肉,不如舍去断肢止血,更易生存。尤其钱护卫的手臂几乎全断,只要止住血就能保全性命,没必要冒险。

“程姑娘。”他不由问,“你有几成把握?”

程丹若抬头,暂时放下手中的持针器,转动酸软的脖颈,叹气:“没有多少,试试而已。”

在古代做断肢再植的手术,纯属吃饱了撑着。

她决定开口,纯粹是见例心喜。

没见过这么标准的断肢,倭刀锋利,手臂断面平整,且有四分之一连接,被钱明自己好好绑住,没有受到太多的挤压,伤口污染程度小。

人被送回时,受伤不超过半小时,且钱明今年二十一岁,身强力壮,身体条件非常出色。

她这才多嘴问了一问。

没想到钱明愿意冒这个风险。

原因他也说了。

“我六岁拜师学艺,在师傅家砍柴挑水五年,才学了一套粗浅的枪法。后来小师弟惹事,我为他挡了一刀,左手不灵便,师父方将他的独门刀法教给我。若没了右手,我便再也做不得护卫。程大夫,家母年事已高,小女年幼,兄长前年得病故去,留下嫂子与侄儿……即便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也甘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古代生活处处不易。

程丹若感念他先前的奋不顾身,决意和他一起冒一次险。

而断肢再植手术,虽然属于风险高,过程复杂,难度又大的手术类型,却有一个好处——对器械的要求不高。

不需要电子设备,简单的手术器械已经打造出来,缝合线也能寻到代替品。

江南一带,纺织业发达,能买到各种不同的线,而女红好的绣娘,能徒手分出比头发丝还细的线。

缝合同样。

缝合细小的血管需要显微镜,古代肯定没有,但此时的许多绣品,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不比缝合血管来得容易。绣娘的眼睛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也是这么瞎的。

程丹若自幼年起,便与针线打交道,又知道保养,眼神还过得去。

至于麻药,古代其实不缺,外敷与内服皆有。

最重要的是,外科手术的基础——解剖学知识,完完整整在程丹若的脑中。

这里有一个奇妙的巧合。

现在是泰平十七年,也是公元1558年,十五年前,即1543年,意大利帕多瓦大学的解剖学教授,安德烈亚斯·维萨留斯出版了《人体结构》,奠定了解剖学的基础。

程丹若这辈子,就出生在1543年,同一年,哥白尼逝世。

换言之,1557年动一场手术,并没有那么超前和不可思议。

程丹若觉得可以一。反正截肢的风险同样不小,也可能因失血过多或感染而死。

短暂地放松了眼睛和脖子,她又投入到缝合中。

一针一线,烛光摇曳,照亮方寸之地。

偶尔的,她抬头看一眼钱明。

他不止伤口处敷了麻药,为保持不动,还另外含了洋金花镇静止痛,故意识有些不清醒。可中药麻醉的效果比不上真正的麻醉剂,时不时总会抽痛,导致手臂牵动,影响缝合。

“按住他。”她吩咐。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摁住了钱明的胳膊。

程丹若诧异地抬头。

谢玄英解释:“我让李护卫带人巡逻去了。”

他用刘海平等人,却不等于信他们。客栈里有老师在,事态未明,谢玄英可不放心就此入睡,让护卫分班巡逻,以御宵小。

没人能确定,海盗团伙已无漏网之鱼。

小心驶得万年船。

然而,奔波一天,谢玄英也困倦难当,恐自己睡去,干脆找些事做。

程丹若放下针线,道:“谢公子,外头风尘大,常裹挟风邪,贸然靠近病人,易引发风。”

风,就是破伤风的中医说法。

在古代动手术,破伤风是绕不过去的麻烦,只能尽量保持卫生,多用高温消器具。

“请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来。”她说,“劳驾。”

谢玄英略微尴尬,赶紧收回手:“稍等。”他匆匆出去换衣,程丹若则夹起准备好的纱布,迅速擦拭伤口,并用调配好的生理盐水清洗。

一刻钟后,他换上青色直裰回来。

“按住他。”程丹若抬头,看见是绿色,赶紧多看两眼,“快好了。”

“嗯。”谢玄英摁住钱明的肩头,余光瞥过周身,微微纳闷:没见血污啊,她在看什么?

程丹若收回视线,怕他在意方才之事,有意道:“谢公子待兵卒如手足,应当很受底下之人爱戴吧。”

谢玄英抿抿唇,回答说:“我隶属锦衣卫,不曾带过兵。”

程丹若讶然,但缝合打结都是肌肉动作,手下功夫一点没慢:“真看不出来。”

“我随老师学诗文经义,武艺不过强身健体。”谢玄英回答完毕,方觉奇怪。

过去他同女子说话,难免再三顾虑,唯恐失礼冒犯,可与她说话却十分自然,好像与男子闲谈,放松自如。

程丹若却不觉有异,瞥他眼,心想:敢情第一次打仗,就搞定了一窝海盗,还毫发未损?

要不要这么逆天?!

而谢玄英答完,着实忍不住,询问道:“我知刀伤深者,可以针线缝补,然未听过断肢再续之法。程姑娘,此法可行吗?”

他不是不信任程丹若,只是人有经络万千,不是缝合皮肉即可。

“可行。”程丹若顿了顿,忽而道,“八岁时,我就试过了。”

他愕然。

她道:“寒露之乱广为人知,但在大同一带,常有瓦剌进犯,若情况不严重,京城怕难以知晓。

“我八岁那年,随母亲归宁去乡下,正好遇到了。村中青壮皆外出御敌,包括我的小舅舅,但一夜过后,他被人拖回来,身上已经七零八落。”

曾教她骑驴的小舅舅,家中唯一学过武艺的小舅舅,第一次杀人后,表扬她的小舅舅,和她熟悉不到半月,便成了血人出现在她面前。

他自知性命难保,恳求同族之人找回自己的腿和胳膊,留全尸下葬。

一个堂兄翻找尸堆,找到了他的腿和胳膊。

当时,程丹若已经用才学针灸为他止血,看到断肢尚算完好,偷溜到小舅舅的房中,说,我为你缝合断肢好不好?

“好。”小舅舅说,“让我完完整整地走。”

也是她运气好,村子里死的人太多了,大家只能选择救轻伤的,像这样的重伤不过等死而已。

无人阻拦,她就动了手。

“我把他的断手和断腿都逢好了。”神经缝合完毕,程丹若开始处理皮肤,这最简单,她做得飞快。

“手上的经络恢复通畅,他甚至可以弯起手指,但腿上的伤口太大,我力气不够,骨骼固定得不好,第二天,伤口肿胀,血液无法回流,我只好重新切开,大概就是那时候,风入里,夜里就死了。”

空气一时静默。

她松松打结,完成了最后的步骤,起身一笑:“话虽如此,却无人怪我,外祖夸我孝心,让舅舅体面地离开。”

说起来,她父亲略微迂腐,母亲却是典型的大同女子,忌讳没那么多。

“所以后来,我又缝好了一个表叔、一个表婶,还有一个表哥的尸身。”女子碰尸体,自然有违礼教,可为亲人收敛尸身,又绝对情有可原。

再说北方边境多战事,没江南山东讲究,乡里乡亲的,又不碍着谁,最多心里嘀咕两声,觉得这姑娘性情古怪,也就完了。

孝道在前,哪怕陈知孝都没法说什么,别说谢玄英绝非迂腐之人。

他默然片刻,涩声道:“抱歉。”

“都是过去的事了。”程丹若看向昏睡的钱明,微微一叹,“听说钱护卫高堂仍在,家中还有妻小,希望这次能成功吧。”

“他因我而伤,若有万一,谢家自会照拂。”偌大个侯府,不愁找不到安置人的地方,谢玄英不当回事,反倒是注意到了她的脸颊。

方才她半边面孔隐于阴影处,竟未发现她的右颊上有道血痂。

白日的回忆涌来,谢玄英心中一个“咯噔”。

莫非……是他射出之箭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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