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姨母此话当前,侄儿就却之不恭了。”
纪琮不似他该有的矜贵疏离,反而有些上赶着往罗府,往安康长公主府攀亲戚似的。
李丹敏一噎,勉强扯出一抹笑,“随你,我同你母亲是表姊妹,你称呼我一声姨母也合乎礼数。”
她是算计着能从纪琮这儿打破缺口,套出话来,至少能让她觉出芝草的来源,不再两眼一抹黑地胡乱扒拉。
没头苍蝇一般,就是找着芝草,可怜她的欣欣能不能挺到那个时候还是两说呢。
“姨母在上,请受侄儿一拜。侄儿不才,惟愿姨母长安康健,福泽绵延。”
李丹敏没提防,眼睁睁看着纪琮结结实实地朝她叩了三个头。
三叩九拜,就是见了老祖宗,礼仪如此,也没人能说出三两句不是来。
“纪大人请起。”
李丹敏隔空伸手遥遥虚扶一把,纪琮顺势起身,袖手立在一边,正是李丹敏近旁的地方。
“姨母称呼纪琮名讳即可,侄儿这些年同姨母走动得少,切莫为此生分才是。”
纪琮蹙眉,见李丹敏犹疑,又加上一句,“姨母待臻表兄,予表兄如何,尽管如此待侄儿就是。”
他说的倒是轻巧,拿自己同她亲生的孩儿做比较。
‘‘琮儿。’’
李丹敏轻唤出声,不显得刻意生分。
“这碟子栗仁糕滋味不错,你且尝尝。”
李丹敏垂眼,捏着锦帕一角,捻一块方正的栗仁糕递给纪琮。
纪琮受宠若惊,“侄儿多谢姨母厚爱。”
就不急不缓地咀嚼吞咽下去,还呷了一口清茶,含笑道,“姨母好品味,这雨前龙井品质极好,今日在姨母这儿一饱口福。”
周身清冷如霜的少年,嘴角噙着一抹笑,雨后初霁一般清爽明朗。
李丹敏一挑眉,并不做声。
她招呼他尝尝栗仁糕,他倒好,绝口不提滋味如何,倒对一盏没甚特色的茶水赞不绝口。
这可不是将她的脸面摁在地上么。
“罗表妹爱吃白糖糕,蒸好了再隔水加热过一回,重新撒糖粒子的最好不过。如今她身在病中,想必日子难捱极了,姨母多费心做些她喜爱的吃食。”
“劳你费心了。”
李丹敏表情微妙,妩媚多情的眼轻飘飘朝纪琮瞟一眼,“那是自然。”
“倒是不知,你说那修道老者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芝草?”
到底心急,柔和舒缓语调也加快不少,连珠炮似的发问。
“侄儿不知。”
纪琮拱手,脊背微微塌陷,恭敬乖顺的模样,“那道人只说是天命该当如此,疯疯癫癫的,说话颠三倒四,强塞芝草在侄儿手里,就大笑着扬长而去了。”
“那你可曾瞧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照纪琮的说法,那道人刚走不久,纪琮就转手送到罗府来了,那她此时抓紧些派人追上去,并上脚程极好的千里马,不怕他能在眼皮底下出了京都去。
“却也不曾。那道人一身破烂不堪的道袍,披一条袈裟,身材肥腴,头顶有几点戒疤,手里拨弄一串看不出颜色的串珠,肤色白皙,年纪约莫古稀上下……”
纪琮一板一眼将他知道的尽数告诉李丹敏。
李丹敏愈发不耐烦起来,尖锐的指甲微微往里勾了勾,几乎嵌入皮肉。
然而纪琮并不曾说完。
他吞咽了下口水,轻咳一声,‘‘最要紧的一点是,侄儿并不曾瞧见他究竟去了哪个方向,他甫一转身,侄儿身边就无故升腾起一波碍眼的白色烟雾,等散开来时那人已然不见踪影。’’
‘‘照你的说辞,找寻那道人是绝无可能了?’’
纪琮抿唇不语,神态间已然默认了。
李丹敏不甘,‘‘来人!’’
当家主母一拍桌子的威严让随侍的下人均是心头一震,走动做事愈发谨小慎微起来。
‘‘包围六尺巷,即刻联系五城兵马司,封锁进出城门,快马加鞭送信进宫,请陛下决断此事。’’
此事非同寻常,她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事不好做,吩咐起手下人来雷厉风行。
‘‘姨母,万万不可。六尺巷向来是良民所居之处,平日里与世无争惯了,姨母突发此举,嚼人舌根是小,将罗表妹的状况传出去,如何盘算都并非好事。’’
纪琮站出来,言辞诚恳,情真意切,‘‘还有进出城门,眼下知会五城兵马司行个方便已然来不及了,何必多此一举。’’
纪琮分析得句句在理,李丹敏勉强将胸间的憋闷压抑下去,踢皮球踢到纪琮那儿去,‘‘依照琮儿的想法,眼下该当如何?’’
她的确关心则乱,竟连这关键的一点都不曾注意到,还须得纪琮这年轻人提醒,才避免犯糊涂。
‘‘倘若姨母放心侄儿,尽管放手让侄儿去做,整株芝草到手指日可待。’’
纪琮毛遂自荐道。他知道,他表现的机会来了,他自然不会眼看着如此难得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整株吗?”李丹敏喃喃自语,不太相信纪琮的说法。可她一无所知,除了相信他以外别无他法。
“芝草分三段入药,如此整株疗效方才最佳。侄儿从那道人处得来的芝草,统共不过三分之一不到,于疗效有亏,不过勉强续命,及早找寻良策以整株芝草入药,否则罗表妹不得不吃些虚不受补的苦头了。”
“此话怎讲?”李丹敏一惊,她知道虚不受补的道理,是否要紧却不清楚。
“侄儿愿向姨母请命,及早找来完整的芝草,早日治愈罗表妹的病痛。”
纪琮谦逊笃定,眼神闪烁着势在必得的亮光。
李丹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到底咽了回去,只叹了口气,“是生是死,端看欣欣的造化了。”
无奈,悲凉,沁出一滴眼泪,欲落不落地挂在眼角。
“姨母不必伤感,有侄儿在一日,就为此奔波劳碌一日,绝不耽搁罗表妹的病。”
空气分明有一瞬间的静谧,两人各怀心思,谁也不曾主动开口。
不是病,这不是病。
两人心照不宣地如是想,蛇蝎心肠的女子向尚且在娘胎里苟活的婴孩投毒,如何能算得上是受害一方的过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