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离开蜀郡的第三天。
暑气浓烈,滚翻尘土。
江未眠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对着池塘眯眼看,扔了块石头,石头“咕咚”一声沉底,如同她浑身松弛的肌肉。
她仰倒下去,就地打个滚,闭上了眼睛。
路边的马车暴露在烈日下,月秋崖白纱低垂,被风吹起衣角,她扶了扶冥离,对着江未眠浅笑一下。
池塘边蛙声一片,聒噪的蝉鸣长长,余音袅袅。
浓绿荫庇的大树上,垂下条白色的衣带。
少年双手枕着后脑勺,闭上眼睛在小憩。
慕寒正蹲在马车旁检查车轮。
江未眠想起什么似的猛然翻过身,眼眸闪烁,眯起眼睛往月秋崖那边看,声音脆亮亮的:“月姐姐!”
随后便哒哒哒向着月秋崖奔跑过去。
月秋崖嘴角浅浅勾起,颔首问她:“怎么了眠眠?”
江未眠的笑容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一道雪白腕子荡过去,月秋崖下意识闭上眼睛,江未眠笑得欢快:“月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是个草叶编织的手链。
月秋崖怔忪了片刻,眼底水波一荡,笑颜如花,好生将东西收敛进自己衣袖中,揉了揉她脑袋:“谢谢眠眠。”
慕寒面颊无点滴汗水,始终清爽如初,江未眠便俯下身来好奇看他:“你都不出汗啊慕大哥。”
慕寒笑意清凉,只让人觉得河畔拂过初柳的风袭了面:“嗯,我修了术法,你若是嫌热,也可以来我身侧......”
话音未落,江未眠身子一歪,被月秋崖拽过去,月秋崖面带疏离警告之色:“慕寒,男女有别。”
慕寒耸耸肩,笑了笑,并未有丝毫愠色。
江未眠背对着月秋崖对慕寒吐下舌头。
慕寒含笑不语,只见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江未眠动作迅速地将它揽在怀中,对着慕寒挥了挥:“谢谢慕大哥!”
树上的少年睫羽一颤,睁开一双琉璃眼瞳。
他垂眸望着树下的三人,神色惘然,似乎还没睡醒似的。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对上底下那少女粲然的笑颜,郁宿舟带着些呆的神情落于江未眠眼中,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她飞扑上前,一把抱住少年晃荡在外头的腿。
郁宿舟被她这样一扯,险些没有反应过来,他稳住了身形,还不甚清醒。
江未眠对上他澄明的眼睛:“郁宿舟,下来。”
少年默了片刻,竟然缩回了脚,继续睡了下去。
江未眠冷哼一声,百折不挠,顺着树干就开始往上爬。
少年人的天性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之一。
江未眠不擅长爬树,次次都从半途滑落下来,但是她丝毫没有泄气之色,反而越挫越勇,终于,那晃晃悠悠的弧度和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少年再也睡不下去了。
随后一掌击向树干,树干一震,江未眠再度一屁股跌落在地上。
月秋崖叹口气。
慕寒知晓她护犊子,笑意融融:“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你就别管了。”
不知为何,自从出发后,郁宿舟便和江未眠无声地拉开了距离。
江未眠倒是并不因为他态度的冷淡而改变自己的坚持不懈的靠近。
“难道,”月秋崖眼中迷惘,“眠眠当着如此喜欢他?”
倘若是她,定然不会如此热情。更别说被拒绝了无数次,还能笑意盈盈地上前继续靠近。
慕寒笑而不语。
江未眠自然知道郁宿舟在想什么。
郁宿舟遇到了她这个麻烦,想甩开呢。但如若让他甩开了第一次,她之前的努力可就前功尽弃了。
他现在对她喜恶混沌不明,对于自己救她的行为不解茫然。总而言之就是在怀疑人生。
江未眠可不允许他冷静下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就是要让他乱。
江未眠总算轻手轻脚爬上树,小心翼翼地踩上树干,向他靠近。
少年紧闭双眸,耳尖却微微一动。
江未眠了然一笑,伸手去拉他袖子,未料少年身形似鹤,转眼漂浮不定,到了树下。
如今一人树上,一人树下,相望之际。少年冰冷的目光收回,随后转身。
而就在此刻,只听咔嚓一声树干断裂之声。
郁宿舟眉峰一动,下意识回转身去接人。
然而待他回神,才看见少女分明还在树上,她笑容明艳笑容,手中握着半截断裂的树枝。
郁宿舟神色一沉,脸色难看至极,转身拂袖而去。
江未眠坐在树上,托腮笑眯眯看他,顺手将手中半截树枝掷出去。
破风之声自后方而来,他小半张侧脸微微晃过,竹节般线条清晰分明的指关节一弹,将那树枝弹开,回眸中略带警告之意。
江未眠置若罔闻,视若不见,只是笑眼弯弯,分毫不惧。
最终还是郁宿舟先转过身,到了池塘边。
众人歇息一阵子,便又上了路。
距离长安太远,一路上需舟马劳顿许久,因此今夜要在夜幕降临前赶到客栈,好好整理休憩一夜。所幸一路上还算平顺,日薄西山之时,总算到了个荒破客栈内。
月秋崖和慕寒出去整理马车行李,房间内只有江未眠和郁宿舟二人。
灯花烁烁,摇摇晃晃不止,江未眠自自己小包袱里拿出张信纸,招呼郁宿舟:“郁宿舟,你帮我磨一磨墨,行不行?”
郁宿舟因为她这客气的语调愣了愣一瞬,对上她理直气壮的神色,又如常道:“自己来。”
江未眠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开始长吁短叹。
“唉,出门果然事事难。”
“唔,竟然连个磨墨的人都没有了。”
“别说什么磨墨了,糖糕也吃不到!”
她仰面叹息一声,似乎用尽一身力气:“我太难了。”
倒仰过头,她圆溜溜眼睛注视郁宿舟,道:“咦,你今天穿的白色呀?”
郁宿舟下意识指节一握,面色冷淡地撇开脸。
“你到底怎么了?”江未眠从凳子上拉他衣袖,“怎么这三天都不搭理我?”
“是我的问题吗?”她开始自言自语。
“你没听见我说话?”她眼底分明全然狡黠的光,“那我再说一遍?”
“郁宿舟,你怎么这三天都不搭理我呀?”她又一本正经问他一遍。
少年郎面如冰霜,始终不语。
江未眠伸手戳他脸颊,带着些笑意:“别生气了,快给我磨墨!”
“不就是救了我吗?”她声音清脆,“你还在想原因啊?”
她没有搭理少年越来越差的脸色:“原因自然是因为......”她拉长了声调。
随后她一言不发,也将他晾在一边,开始写信。
郁宿舟在她身后,将她那“家书”内容一览无余。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她写字。朦胧灯火下,他看着她背影,那头上一对兔耳朵似的百合髻。他下意识开口道:“丑。”
江未眠动作一滞,“啪”一声摔了笔,满脸不悦:“郁宿舟你什么意思?”
“你才丑呢!”兔子三瓣嘴咬牙切齿。
郁宿舟在心口的郁结不知为何一散,他语声淡淡:“字面意思。”
江未眠不知嘴里咕咕哝哝在说什么,他也没心情去听清,只见她再也不做笑脸,莫名心情平静,看她写字。
为首第一行映入眼帘,便让他嘴角一勾。
歪歪扭扭的起首:“爹爹,我一点也不好。”
她手中握笔都见怨气:“我想回家!!!”
三个感叹号几乎戳破了纸面。
“爹爹,郁宿舟欺负我。我没有糖糕吃,没有冰碗子吃.......”
洋洋洒洒,一笔落到底。
竟然全是控诉外出生活环境如何如何不好,最后收尾时,心不甘情不愿地加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虽然......”
只见兔子耳朵似的发髻颤抖着,那只手握着笔,一个字一个字:“我,一,点,都,不,好。”
蝉鸣,夜风,吹拂起异乡人的衣角。
少年注视着伏在桌案睡着的少女,黑发飘摇。
他手掌在她脖颈缓缓收紧,带着些许新奇的目光落在她侧颊。
少女歪了歪脑袋,闭上眼睛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他手臂上,嘟囔道:“走开。”
次日,江未眠醒来时,摸到身侧空荡荡,揉了揉眼睛:“月姐姐?”
月秋崖早起了?
此时,江未眠听见了熟悉的叫卖声,她兴高采烈地推开窗户。
果然,是集市。
昨夜还荒凉如野外的客栈前门庭若市。江未眠自门扉内探出脑袋,看见对面的慕寒和郁宿舟的屋子也空空荡荡,便一溜下了楼梯。
方才下了楼梯,她四处寻找月秋崖:“月姐姐?我饿了。”
正左顾右盼之时,便是额头一痛。
江未眠揉了揉额头,看见是自己因为自己没看路,所以撞到了别人身上了,方才要躬身道歉,那人已经转过了头。
江未眠愣了片刻。
只见这人墨发间唯有蓝布发带作为点缀,一身书生青衫,文质彬彬,虽旧却十分整洁。
重点是
少年人面容生得静而殊丽,眉目含秋水,平和儒雅,不如慕寒出尘,不如郁宿舟昳丽。
淡的,静若远山。
他微微蹙眉:“姑娘?”
江未眠迅速收回自己讶然的神色,迅速换了一副面目:“这位公子,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少年人:?
郁宿舟手中端着个小碗,才准备抬步进入客栈,便听见这一句。
随后,他面无表情,手腕一翻。
莲子珠玉似的滚落在草地里。
身后慕寒讶然道:“阿舟,你怎么将这冰碗子倒了?”
“手抖了。”郁宿舟面不改色,声音平静。
那门扉另一端的声音落在他耳中。
“晚生徐坐霞。”清澈的声音,带着困惑,“似乎在下与姑娘素未谋面。”
女孩子活泼的声音:“那现在认识也不错。”
“我是江未眠,蜀郡人。”八壹中文網
她目光落在门扉后,温吞笑了笑,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你是哪里人呀?”
作者有话要说:娇娇:所以爱会转移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