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为虚(1 / 1)

“真人!”

华大夫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就像在暗夜里徒步了一宿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前方的一线光芒,只想拼命地抓住那一线光明。

玄诚真人等人也朝华大夫人望了过来,其中一个相貌平凡的青衣书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华大夫人慌得不能自持,几乎失去了理智,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一片。

“只有你。”少女空灵清冷的声音再次响彻华大夫人的脑海中,像是一记钟声敲响在她的魂灵中。

华大夫人头脑空白地冲了上去,喊着:“真人,快开往生殿,有人在供奉的那些牌位里施了邪术!”

一个中年道士瞬间变了脸色,厉声斥道:“女善信,莫要胡说八道!”

他们无量观出了一个妖道上清,已是名声有瑕,今天居然又来了个女疯子想污了无量观的声明!

“我没有!”对方的话瞬间刺激了华大夫人。

华大夫人双目充血,不管不顾地对着玄诚真人说道:“真人,我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人借着供奉牌位在施展邪术!”

“我的儿子因为这种邪术就快死了,他被人下咒,还给他结阴亲……”

华大夫人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把华家与路家结阴亲,长子华熙因为某种秘术就要夭折,活不过明天正午的事全都说了。

“我说的全是真的!”她强调道,把手上的那册族谱往玄诚真人那边递,“真人您看,族谱上华家每一代都有十八岁上下的男丁都是这样死的……都已经死了十几人了!”

处于一种极致的亢奋情绪中的华大夫人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根本就看不到其他人目瞪口呆的样子,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振振有词,形容近乎癫狂。

“夫人,你在胡说什么!”男子的厉喝声骤然响起,打断了华大夫人后面的话。

围在玄诚真人身边的几个书生被人强自拨开,一道儒雅的身形气急败坏地走进了华大夫人的视野。

华大老爷一脸震惊地看着华大夫人,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强势地将族谱夺了过来。

“老爷。”华大夫人完全没想到华大老爷会出现在这里。

她先是一惊,接着,怒意与恨意汹涌而来。

如果说,之前她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丝不确定的话,现在她可以完全确认了,老爷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为了那些供奉的牌位,这就意味着她的想法是对的。

在华大老爷雷霆震怒的眼神中,华大夫人大步朝他逼近了一步,质问道:“是不是你?”

“你为了结阴亲,所以故意害死他,对不对?”

“你之前说,结阴亲可以保他下辈子康健,根本就是骗我的,对不对?”

虽然华大老爷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但是他们夫妻二十年,华大夫人其实很了解自己的丈夫,从前她只是没怀疑,而现在,只要她仔细观察,就能从华大老爷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出端倪。

她的心头又是悲怆,又是愤怒,又是绝望,又是心痛,心头热辣辣的,一团浊气堵在喉间咽之不下,吐之不出,牙齿咯咯作响。

她曾经以为他们夫妻相敬如宾,膝下一对嫡子,丈夫一向敬她,更是一个慈父,可一天之内,她的世界天翻地覆了。

“疯了,唐氏,你是真的疯了!”华大老爷咬牙切齿道,脸色阴晴不定。

“果然如此!”唐氏苦笑了一声,哀愤地看着华大老爷,直呼其名道,“华览,为了家族兴旺,你不惜牺牲我们的长子!!”

“虎毒不食子,你好狠的心!”

唐氏心头一片悲凉,心情已经出离愤怒,就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这个枕边人。

“啪!”

一声响亮的掌掴声响起。

华览一掌重重地挥在了唐氏的脸上,在她左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唐氏的牙齿咬到了嘴唇,嘴角淌下了一丝血液,狼狈不堪。

这会儿,周围的那些学子们已经惊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唐氏说的这些话一次次地颠覆了他们的想象,无法想象怎么可以有人这么狠!

这简直就不配为人!

华览快要气疯了,差点想冲过去捂住唐氏的嘴,怒气冲冲地警告道:“大皇子在,不得无礼!”

大皇子?唐氏微微一愣,朝玄诚真人身旁的白衣公子看去。

虽然她不认得大皇子,但是,论气度,也唯有这一位白衣公子在这么多的年轻人中鹤立鸡群,所以也只有他可能是大皇子楚翊了。

大皇子竟然会在这里!

唐氏起初有些懵,可很快,就回过是神来,挺直腰板站在那里,神情中更多的是理直气壮,也更有底气了:有大皇子在此,老爷也会有所忌惮……她的儿子有救了!

楚翊挑眉看向了唐氏,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方才所言又是何意?!”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般温润悦耳,不疾不徐。

周围的那些学子们也想知道真相,不由去看华家夫妻俩。

“你……”一袭青衣的韩书生低呼了一声,双眸瞪大,连忙抿住了唇,欲言又止地看着唐氏。

楚翊转头看向韩书生,问道:“你认识这位夫人?”

“回殿下,不能说认识,只是有一面之缘。”韩书生端端正正地对着楚翊作揖答道,“她是万草堂的那位华夫人!”

他飞快的斜了唐氏一眼,又补充道:“就是这位华夫人的儿子摔下马后,被送进了万草堂。”

一众学子先是愕然,接着又一片哗然,面面相觑,神情震惊得无以复加。

正午时,他们与韩书生一起去午门告御状,结果是大皇子来午门广场见了他们。

韩书生作为一众读书人的代表,向大皇子控诉了顾二姑娘的种种罪状,控诉顾策之女为了给顾策报仇,蛊惑大皇子,并以邪术害人,其心不正。

大皇子当时就问,他们可懂何为邪术?

这些学子们当然不懂。

大皇子就又道,既然他们不懂,又怎么能够随便指责别人滥用邪术?

当下,韩书生等人还以为这是大皇子想要维护顾二姑娘,谁想,紧接着,大皇子就提议一起来无量观,说请观主去万草堂给华家公子看看,看看那位华家公子到底是病了,还是中了什么邪术。

所有人都觉得大皇子说得有理,于是,他们就随大皇子一起来了无量观。

全程他们都和大皇子在一起,大皇子的一举一动也全都在他们跟前。

他们亲眼看着大皇子向玄诚真人询问邪术的事,也问了救人的事。

从头到尾,大皇子一直很诚恳、也很真挚,一派光明磊落,言行举止都让人挑不出错处,说不出一个不好。

这些学子们渐渐地都有些动摇了,觉得大皇子看来风光霁月,行事有理有据,并不像是被美色所惑而昏了头的人。

正当他们打算出发去京城,不想,华大夫人唐氏忽然就冲了过来,颠三倒四地说了刚才那番惊人之语。

不少学子都有些懵,直到此刻才把唐氏说的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与万草堂的事对上了。

表情最复杂的大概就是那位韩书生了。

震惊让他的脑子有些混乱,无法冷静地思考,他脱口质问唐氏道:“华夫人,令郎不是被顾二姑娘施了邪术吗?”

话出口后,韩书生又觉得自己失言了,急忙去看楚翊,见他神情间没有露出不快,稍稍放心。

周围其他的学子们也有着和韩书生一样的疑惑,全都来回看着华览与唐氏。

楚翊轻轻地抚了抚衣袖,一举一动如流云般清雅,似是自语道:“原来是华家啊。”

华览气息微窒,很快就收敛了方才那种暴戾的情绪,又是一派儒雅斯文的样子。

“殿下,”华览郑重地对着楚翊作揖道,“犬子从小就体弱多病,如今命垂一线,只是天意如此,可夫人爱子心切,以致发了癔症,她说的话不可信。”

“草民在殿下跟前失态,是草民之过,实在是惭愧,求殿下责罚。”

华览俯首作了个长揖,瞧着仪态端方,态度恳切,与方才那个掌掴妻子的人判若两人。

“我没疯!”唐氏厉声道,半边脸高高地肿了起来,几缕碎发凌乱地散在颊边,形如疯妇。

楚翊平静地看了唐氏一眼,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问华览道:“华览,你的两个儿子都是如此吗?”

“是。”华览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对他来说,是那么艰难,等于是把次子也给舍了出去。

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说到底,大皇子也不过是为了心上人才会管他们华家的家务事,自己现在把顾二姑娘摘出去了,这件事也就能揭过了。

楚翊笑而不语。

韩书生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来回看了看华览夫妇,隐约也能窥见华览的意图。

他连忙作揖道:“大皇子殿下,可否容学生一言?”

楚翊淡淡一笑:“说吧。”

韩书生整理了一下思绪,正色道:“殿下,中午时学生也在万草堂外,当时华夫人分明说的是顾二姑娘以邪术害人!”

“除了学生,也有不少人亲耳听到。流言已然传开,若是顾二姑娘是冤枉的,那岂不是污了她的清名?”

“还请殿下务必查出真相,不能冤枉了好人,也不能让作恶之人逍遥法外!”

韩书生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清晰地回响在空气中。

另一个学子走到韩书生的身边,也跟着作揖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还请殿下明查!”

周围其他的学子们也是深以为然,齐齐地也对着楚翊俯身作揖,齐呼“请殿下明查”,一派众志成城。

华览真是杀了这愣头青的心都有了,可是他掌掴唐氏是教妻,却不能对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出手。

更何况,大皇子还在这里呢!

“韩章和,你要真相?”楚翊语调温和地问道,微微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韩章和不懂大皇子为何会这么问,但还是肯定地颔首应了:“真相本该大白于世。”

“既如此,那就查吧。”楚翊又是一笑,一副顺应民意的样子。

见状,韩章和等学子们全都对他心生好感,一个个觉得大皇子殿下能听取他们的谏言,就如今上般,将来也必是个仁君。

众人的恭维声此起彼伏。

唐氏红肿的脸上也露出了期待之色,泪意盈盈地跪了下去,嘶哑声音喊道:“请殿下查明真相!”

她心里想的是,只要真相大白,大皇子就能救她的两个儿子了。

“华览,把华氏族谱呈上。”楚翊道。

“……”华览的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族谱攥得紧紧,眼神游移不定,但还是强撑着。

銮仪卫中,走出一个高大威武的小胡子青年,大步流星地走向华览,伸出了一只手,“华大老爷?”

他神情冷峻地看着华览,眼底一片森然。

华览没有动,依然死死地攥着那本族谱。

这个时候,他的这种做派无异于心虚。

小胡子青年可不会跟华览客气,先礼后兵,出手如电地一把捏住了对方手腕上的穴道。

一股钻心之痛顿时朝华览袭来,他吃痛地低呼一声,手不自觉地松开,那本族谱脱手而出。

小胡子青年轻轻巧巧地接过了那本族谱,双手将之呈给了楚翊。

与此同时,无量观的几个道士很会看眼色地搬来了桌椅、茶几,又给楚翊上了茶。

楚翊就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下坐下了,上方的树影投在他身上,衬得他气质清华,如松风水月。

他悠然翻起了那本厚厚的华氏族谱,一页翻过一页,每一页都翻得飞快……

周围的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楚翊的一举一动。

跪在地上的唐氏连忙道:“族谱的前十页写的都是宗房这一支……”

“从我家老爷的父辈开始,每一代……”

区区十页,楚翊不用一盏茶功夫就看完了,目光深邃地看向了正前方一丈外的华览,缓缓地开口道:

“华祥生于天历十二年,病故于天历三十年二月十六日。”

“华融生于弘武十年,病逝于天历十一年七月初三。”

“华衍生于元安二年,病故于元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

“……”

楚翊连续报了六七个名字,明明方才他也只是草草地浏览了一下,却已经把这些人的生辰与死祭日期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韩章和等几个学子都有些惊讶,有些钦佩,心中暗道:莫非大皇子殿下还有过目不忘之能!

他们在心里默算着,发现如同方才唐氏所言,华家历代都有男丁在十八岁上下英年早逝。

这也难免令人觉得蹊跷。

华览的心又沉了沉,但还是强自镇定地说道:“回殿下,族人多有体弱,子嗣不丰,实乃家族憾事。”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派伤感无奈。

“华氏是绵延三百年的世家高门,族中历代出了不少名士,冠绝当时,”楚翊娓娓道来,“华盛权倾朝野,华醇文采风流,华宴乃举世闻名的书法大家……”

华览听着,不由面露骄傲之色,挺了挺胸。

“世人皆羡华氏英才辈出,不想族中竟如此艰难,真是天妒英才。”楚翊似乎只是随口感慨了一番,却给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乍一听,他并没有在质疑什么,却又让人联想重重,因为华家这些冠绝一时的人物个个都是寿终正寝。

韩章和的眉心皱得更深了,又道:“殿下,学生可否借华氏族谱一观?”

华览想说不,可这里根本没有他置喙的余地,楚翊直接把那份族谱递给了韩章和。

韩章和恭敬地双手接过那本族谱后,慢慢地翻了几页……

若是心中没有怀疑的话,这也不过是本平平无奇的族谱,可是当韩章和的心里已经有预想,这个时候,不少字眼都让他觉得触目惊心。

这本族谱是染了血的!

风一吹,上方的树影摇曳不已,映得韩章和的表情晦暗如渊。

华览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嘴唇绷紧如铁,整个人仿佛深陷在一片阴冷的泥潭中,即便他不动,他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地下沉,泥足深陷。

他心头恨意翻涌,这些恨意此时无处宣泄,也只能投诸到了唐氏的身上,眸子里杀意四溢。

儿子可以再生,可她所为却是要毁了整个华家啊!

照哥儿也是他的儿子,难道他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仅剩的儿子去死吗?!他都说了会救照哥儿,可妻子就是不信!

华览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身形如冻僵般僵直,再次对着楚翊作揖道:“殿下明鉴,哪族哪户没有人病故,真是夫人癔症了。”

楚翊优雅喝了口茶,才问道:“唐氏,你觉得自己癔症了吗?”

华览闻言,不免觉得荒谬,哪个疯子会承认自己疯!

他连忙道:“殿下,这得了癔症之人……”

话说了一半,他就感觉到右腿胫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痛呼了一声,踉跄地跪了下去,与唐氏肩并着肩跪在了一起。

后方,那个小胡子的銮仪卫笑眯眯地收回了踹人的脚,高高在上地说道:“华览,殿下问的人不是你。”

都是这刁妇的错!华览疼得额角冒出冷汗,迁怒地对着唐氏射了个眼刀子,而唐氏强硬地与华览对视,毫无怯懦之色。

她的心里有了底气:有大皇子在,老爷肯定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是他的嫡妻元配,老爷不能休妻,两个儿子又是这一房唯一的血脉,最多也就是这件事过后,她被他冷落罢了。他想纳几房妾室甚至贵妾,纳就是了。她这把年纪,连孙子都快有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是当母亲的,两个儿子才是她的一切,人死如灯灭,她要她的儿子活着!

“殿下,民妇没有得癔症!”唐氏这会儿已是不管不顾,一狠心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

方才她急匆匆地跑来求玄诚真人时,情绪激动,只想快点毁了那些供奉在观中的牌位,因此说得语无伦次,而现在,她冷静了不少,说话也变得有条理多了。

从长子与路家结亲开始说起,说她以为华览只是想给长子冲喜,谁想华览的目的竟是为了结阴亲;说华家历代都有给子嗣结阴亲的习俗,结亲的女方全是活人,之后全都因为阴亲早早亡故,女方的死祭都记录在族谱里,都是可以查的;还说华览以及其父祖辈做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兴旺家族,还把那些牌位都供奉在了无量观。

韩章和等学子们也都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耸人听闻,神情间露出惊骇、嫌恶之色,也有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神情中夹杂着深切的愤懑。

真相已经很明确了,华览与唐氏的儿子之所以会病,是华览所为,根本与顾二姑娘无关。

华家人不仅心思恶毒,冷血无情,而且行事实在是无法无天!

所有人面面相觑,此时再联想他们此前去告御状时曾口口声声地说是顾二姑娘施展邪术害人性命,不免觉得惭愧不已。

当时,大皇子是怎么说的,耳听为虚。

是啊,耳听为虚。

他们寒窗苦读十几载,个个自认学富五车,却连这种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被事情的表象迷惑了眼睛!

读书是为了明理,而他们真是枉为读书人。

学子们全都微微垂下了头,从脸上到心里都是火辣辣的,灼烧得难受,觉得根本就没有颜面再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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