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成帝七年，夏末。
荆州。
是夜。
头顶的黑云压得很低。
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了天光，从地面仰望苍穹只能看到一抹又一抹缓缓流动的墨迹。
似乎有成千上万吨雨水沉淀在厚厚黑云之上，随时都有倾泄而下的可能。
天地间一片昏暗，肉眼可见范围不足五十步。
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狂风在肆意游走。
狂风卷动天上的乌云，搅得泼墨般的夜空更加浓厚，好像再过一会儿，就会在天上吹开一个窟窿，让千万钧雨水汹涌落下。
狂风又极速下沉，裹起地上的枯枝落叶向万物抛洒。
吕震带人走在浓稠的黑暗里，风中有万千灰尘与枝叶在翻滚，沙尘漫天，扰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眯着眼，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
他的刀是一柄军队制式刀，刀头厚重，弧窄，刃长，足有三十斤，刀柄上裹着扬州鳄鱼皮，摩挲时有镇定心神的功效。
吕震师从荆州第一武士魏长青，自幼习武练刀，自负在荆州城的刀客里不落前十，就在两天前，他还因战功卓越破格升为昭信府陪戎校尉。
跟在他身后的十二人也是从军营里挑选出来的精干武士，每一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每一个都以一挡百，合在一起就是铜墙铁壁。
但是现在无论是自己的武功，还是铜墙铁壁般的十二名武士，都不能令他心安。
出了城，十三个身穿黑色短袍的男人逆风而行，蹑手蹑脚地穿过护城河，朝官道右边的一座破庙逼近。
他们噤若寒蝉，每个人都紧握手中的兵器，大有上万敌军兵临城下的压迫感。
事实上摆在他们跟前的，不过是一座破落的石庙，和边缘隐匿在黑暗中的沙地。
夜幕笼罩下的地面空无一人，天地间唯有狂风在放肆奔驰。
小庙在风中摇摇欲坠，若是风再大些，围在庙宇四周的石壁就会化作灰尘随风飘散。
他知道越往前走，危险临自己越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个方位会有致命一击发出。
距离石庙还有十几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僵硬，先前轻快的步伐变得缓慢沉重，紧握住刀柄的手传来阵阵酸痛。
从他所在地方看过去，隐约可见庙中有火光闪烁。
那点星火非但没有给予这群夜行客安慰，反而让他们的担忧多了几分。
吕震猛地停下脚步，拄着五尺长的窄弧刀不知所措。
“吕大人，凭我十三人之力，真能杀得了他吗？要不我们先回城搬救兵？”吕震身后的一个属下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吐出建议。
此人说话的声音微弱，回荡在天地间的风声不绝于耳，几近掩盖了他的语声，可每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胆小者的话。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属下的低声呵斥：“王猛，亏你随大人上阵杀敌数十回，好歹也是斩下上百人头的猛士，今日竟会被一个半大孩子吓成这样？不觉得丢人现眼吗？”
“哼，从军十余载，你的鼠胆一点变化都没有？”另一人也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丢人现眼？”王猛见吕震不动神色，回头低声反驳，“先前不知有多少比你我更勇更猛的武士，还不是一样死于他人之手。别忘了，那可是纪正炎的儿子，你以为是寻常人家的三岁娃娃？”
纪正炎三个字一说出口，埋怨声顿无。
对于荆州人而言，这三个字远比阎罗要恐怖得多。
十年前，那个叫做纪正炎的武士单枪匹马闯入河洛大军，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全身而返，凭借一人之威喝退了河洛雄狮，荆州大小将领无不为之折服，他的名字也深深刻入每个军人的脑中，即便他死了，纪正炎这三个字仍然存有绝对的威严。
十一个虎背熊腰的军人低下脑袋，像吃了败仗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地跟在吕震身后。
王猛气呼呼地说了一些话，心里的害怕却并未消散，反而发酵了，压得他难以呼吸。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发现吕大人愁眉紧锁，陷入了可怕的沉思。
他向前望去，看见庙里的那点火光摇曳了片刻，最后熄灭在庞大的黑暗里。
灯火俱灭，庙里的人该下榻睡觉了。
便是纪正炎，也有困乏的时候，若是现在偷袭，尚有一线成功的机会。
吕震也注意到灯火熄灭这一点，拧成一团的额头缓缓展开，他伸出左手抓住冰凉的刀鞘，微微下蹲在沙地里，头也不回地说：“暗杀此人是将军下的死令，你我岂能临阵脱逃？”
“那为何将军不愿给更多人马？”王猛心有不平，小声埋怨着，生怕惊动了猎物。
吕震并不生气，这个满脸沧桑的军人回过头去，扫一眼十二个朝夕相处的属下，目光落在王猛那张黑瘦的脸上。
“既是暗杀，他与将军之间自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兴师动众岂不是将秘密暴露在阳光底下？至于那秘密究竟是什么，我等无从得知，作为军人只需服从命令便是。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件好事。”吕震拍了拍王猛的肩膀，“相信我，我以人头向你保证，今夜事成，我等必定升官进爵。”八壹中文網
王猛盯住长官深切的双眼，略一思索，立下了毒誓：“属下愿与大人共进退。”
“我等誓死追随大人。”剩余十一人也表了态。
吕震很满意属下们的表现，提起刀，猫着身子继续向石庙逼近。
他僵硬的身体因为一席话的说出而有所好转，所有被寒风冻住的神经重新活了过来，手掌间重新有了温度，他能感受到掌心的细汗在汇集。
但心中的恐惧有增无减，爬满整个后脑勺的寒意显露了形状。
惊恐就像回旋在天地间的狂风那般，发出低低的呜咽，比那更令人畏惧的，是仅存一个模糊轮廓的石庙。
“若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啊！”吕震在心里低声说。
他强压下胸腔里各种骚乱的念头，像是害怕未曾说出口的悄话被住在石庙里的魔鬼听见，咬紧牙关，好藏住要钻出喉咙的惊呼。
然而越是压抑，不详的念头就越是强烈。
他不由得想起先前派出去的三批人马，皆惨死于庙中人的妖刀之下。
难道自己也将葬身于此？
不，我可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吕震在心里自问自答，被汗水浸透的右手回到了刀柄上。
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在他前面响起：“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十三人组成的暗杀队伍瞬时停下，人人皆紧握兵器，蓄势待发。
队伍当中的弓弩手迅速反应，将精弩对准话音传来的方向，他的的食指扣在扳机上，只要吕震一声令下，便能在话音尚未落地之际射中目标。
“姓名这种东西本是一个代号，即便我告诉你，你也未必有命记得住。”吕震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半蹲在地，朝身前的黑暗应道。
黑暗里的人迟疑了片刻，继续追问：“这么说，你是来杀我的？”
“想必是的。”吕震回答，说话间，他身后的两个手下麻利地吹燃火捻，点着了系在腰间的火把。
四周过于黑暗，完全分不清敌我，吕震需要一丝光亮来确定敌人的位置。
两支火把在狂风里颤抖，火光向四周蔓延开去。
在光亮向外扩散之前，包括弓弩手在内的六个杀手迅速隐匿到黑暗里。
于是借着火光，说话者看到了七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吕震也看清了说话者的模样。
那人距离杀人队伍不过十步，穿一件墨染短棉衫，外罩带帽子的黑色长袍，黑袍下摆绣有一道双刀竖立在盾牌后的花纹，那是纪家的家徽，在他腰上系一条麻绳腰带。
待他抬起脸时，兜帽下露出一张肮脏的脸。那人眼睛闭着，唯见鼻梁高挺，淡青色的眉毛像两把铁刀般冷峻，单薄的嘴唇抿得很紧，显得冷酷无情。
从身高和外貌看来，眼前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放在荆州城，身形单薄的他连进军营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吕震身后的属下似乎松了口气。
少年低声问：“临死之前可否告诉我，是谁指派你们前来的？为何杀我？”
“若是他日黄泉相会，我自会将一切告知与你。”吕震笑着，缓缓拔出了窄弧刀。
剩余六人也操起兵器，以少年为中心分散开，堵住了少年的退路。
“很好，既然拔刀了，就要全力以赴，决一生死。”少年掀开兜帽，露出一双漆黑的大眼睛。
笑容在吕大人的嘴角凝住了。他看到的是一双诡异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瞳仁一如头顶的乌云般浓厚，似乎整只眼球都是纯黑色的，像是妖怪才有的眼睛。
他只惊讶了片刻，随即注意到少年也是带刀的。
少年手里握着一柄黑鞘的长刀，怪异的黑刀长近六尺，刀柄占去一尺。牛皮包裹的刀柄有磨损的痕迹，看来用过不少次，刀柄上缺失了刀镡，缠着一段红绳，自刃格绕至柄尾，显得妖艳而诡谲。
从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像冰霜般挂在所有人心头，随着他拔出狭长的黑刀，无论是站在明处的，还是藏在暗处里的杀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看到寒光在少年的长刀之上流转，随之压在他们心头的，还有死亡的恐惧。
少年双手握刀举过头顶，朝前探出虚步，漆黑的眼珠子里露出了凶狠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