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无烬关上房门，纪风尘眼里的光很快暗淡下去，他望着桌上的一卷书，再看看窗台下的那叠厚纸，方才眼中的期盼已化作失落。
另一边则是眼笑眉飞的张知陈，若不是禺京客栈不许高声喧哗，这得意忘形的小子说不定要仰天大笑一番。
在强烈的对比之下，纪风尘显得有些可怜。
其实他知道无烬此举是希望自己通过练字来抑制内心的躁动。
早些时候纪正炎也对他兄弟俩强调说，习武之人应该外练其形，内修其心。可见修心有多重要，何况如今他手握魂兵，本就冲动易怒的性子容易出岔子，随时都有被反噬的危险，自然更需修身养性。
张知陈捡起地上的扫帚开始在屋里比划。
屋里空间本就狭小，加上扫帚上满是灰尘，经他一挥舞，屋里很快到处都是灰尘。
纪风尘已经无心再去在意张知陈的事，他把纸笔放在桌面上，磨好墨，翻开《道德经》的第一页，看到泛黄的书页上赫然写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段话从他嘴里不自觉地吐出来，他忽然想起了河西寨的算命老前辈，那人也时常这么念叨着，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学会了对方的语气。
往事一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都往他心里灌。
他握住沾满墨水的毛笔，左手扶住右手小臂，后背挺直，在摊开的白纸上慢慢抄写。
在他抄书的过程中，旁边的张知陈也坐到床上，以手指在虚空中比划，不敢打搅师兄。
抄写不过五页，纪风尘心中的烦躁已散去大半。
当他放下毛笔时，发觉张知陈不知何时又坐回自己对面，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纪风尘收好笔墨纸砚，轻声笑道“怎么？又饿了？”
“那倒不是，方才师兄不是去问楼下小二了吗？情况如何？”
“小二说亥时方可下去打水，我看这时辰也差不多了，带上衣服，我们一起下去吧。”
“好勒！”张知陈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铁剑插进腰带里。
两人各取一条布帕，带上干净的衣裳，吹灭了屋子的蜡烛。
关门的时候他们看到隔壁房间一片昏暗，里面没有声音，但可以猜到无烬已经入睡了，这让两人心里安定不少。
站在走廊上可以看到整个后院的全景。
后院四盏灯笼灭了两盏，周围比进来时更暗，头顶粘稠的夜空一片乌黑，连半点星光也看不到。
整个客栈一点人声都没有，晚风习习，吹得院中树枝婆娑起舞。
纪风尘竖起耳朵，谨慎地辨别所有声音，确信没有人为响动。
看来心怀鬼胎的汉子们也入睡了。
他朝张知陈点点头，示意可以行动，于是两人蹑手蹑脚地向外走。
走到走廊尽头，纪风尘在转角处看到李邪房间里的光还亮着，有两道黑影映在窗户上，许是李邪和他的部下在商议什么，但只见人影，未闻人声。
他无心过问李龙头的事。
现在纪风尘只想打盆水从自己头上浇下去，冲掉身上的汗渍，便催促师弟快下楼梯。
因为光线稀薄，张知陈没注意脚下，下楼时差点摔了一跤。
两人很快到院里。
纪风尘按照小二的指示走进小竹林，匆匆穿过林中石板路，隐约可见竹林尽头有一口井，水井四周铺着光滑的石板，石板上满是水滩，其中一赞灯笼恰好照到水井，远远的，能看到水井四周有稀疏亮光。
他想起小二的话，猜到应是老板娘方才差人过来打水，适才留下了满地的水。
两人兴冲冲地跑到水井边，找到边上的水桶丢下去，其后听到了“扑通”一声闷响。
张知陈趴在井口边向里望，看见底下一片漆黑，绳子一端似乎没有尽头。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猴急地拉上绳子，果真提上满满的一桶水。
纪风尘让师弟先洗，等对方洗完他才开始。
两人全程没有言语交流，只靠手势和眼神。
纵使如此，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响。
那样的响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变得特别刺耳。
住在后院楼上的客人们听见了响动也不以为然，在这禺京客栈里他们根本没有发言权，哪怕老板娘命人夜半高歌，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用棉花塞住耳朵。
然而主人听见了打水声。
特别是当纪风尘高举一桶水从头上灌下时，哗啦啦的流水声传出去很远，激得客栈中某个女人眉头一挑，眼中凶光大放。
纪风尘全然不知自己被发现了，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刚穿好裤子，就听到竹林里传来一声娇喝：“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动这口井？”
糟糕！
听到喊声，纪风尘和张知陈顿感不妙，这一瞬，仿佛冰凉的井水全都浸进了身体里，两人直接木住了。
纪风尘的上衣还没穿好，就那么裸着站在水井边，不敢回头去看，也不敢往前走。
那女子又低喝一声，“不管你们什么来路，犯了我店里的规矩，今夜怕吃不了兜着走了。”
纪风尘和张知陈对视一眼，而后套上衣服，回头望向竹林当中的小径，看到一个身穿白色短袍的女子站在当中，正怀抱水桶怒目而视。
原来老板娘还没洗完，现下该如何是好？
纪风尘心里急如乱麻，旁边的张知陈更是手足无措。
女子大步朝他们走过去，由此二人得以看清她的长相。
这是个样貌平平的年轻女子，与张知陈差不多高，瘦，皮肤还算白，单眼皮薄嘴唇，眉目间透露出一丝凌冽之气，看起来有几分刻薄。她留着齐肩的黑发，怀里还插着一把一尺长的短刀。
纪风尘不难发觉她眼中满是怒火，知道硬碰硬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只好勒令自己冷静下来，心里重复着“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还请姑娘谅解，我俩连日赶路，浑身是汗，发现这里有一口井便在此……”
“住嘴！”女人大为恼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姐姐亲自挖的井，怎容尔等享用？”
“可是……”纪风尘话还没说出口，随即意识到这是一场恶作剧。小二明知这口井不外用，却诱他到此取水，说不定此时那看起来面善的家伙正躲在暗处偷乐呢！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他看了看师弟，垂下头。再次作揖道：“此事皆由我而起，我愿承担一切后果。”
“师兄……”张知陈也要挺身而出。
似曾相似的一幕又要上演，可这里终究比不得瀚都城，眼前气势汹汹的女人也不是心软的张天门和无烬，只见女子眯起双眼，左手按在腰间匕首上：“你们犯了店里的规矩，当受责罚，现下最好乖乖随我到姐姐那儿去，看她不好好收拾你们。”
女子口中的“姐姐”应该是李红娘本人，从李邪的描述里，想来也只有那个女人有这般霸道。
纪风尘早想见见那位传奇女人，不曾想因祸得福，居然会因此见到对方。
想到即将见到那个谜一样的女人，少年心头的担忧被某种异样的期待所替代。
他抬起头来凝视女子的眼：“还请姑娘带路，我自当甘受惩罚。”
“呵，我倒想看看你能耍出什么把戏来！”女子冷嘲一句，转身就走。
纪风尘连忙拉着张知陈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