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入时分,已处理好太子之事的棠延仙子驾临噙海阁,宴客厅里立时鸦雀无声,出水芙蓉一般的歌女一下子变得黯然无光,捧着琵琶悄然退了出去。“怎么了?本宫一来,气氛倒是冷下去了。”
公主毫不迟疑地坐上主位,郑重地端详着身旁的项东游,东游端端正正地坐着,玉面上挂着恰好的笑容,任由仙子品看。“一别数年,越发气派了。”
得仙子一句夸赞,东游拱手施礼,音色和缓地道了谢。“嗯,声音也分外好听。”
这一回,襄王与勤王皆面露不悦。苏烈自然瞧见了,暗自叫苦,此等局面之中,自己是唯一会被拿来出气的角色,然而开溜无望,只得听天由命。此时的项东游再无心思关注他人脸色,迅速找出有趣的话题,与公主攀谈起来,眉梢眼角隐隐透着钦佩与爱慕之情。赵廷钊插不上话,半仰着头在旁听着,不必镜子来照,也知道自己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襄王也不说什么,强自忍下胸中的情绪,特地看了廷钊一眼,两个人瞬间达成了共识。不管怎么说,曲项国世子的身份摆在这里,远道而来,是贵客,稀客,也是过客。是啊,是过客!所以,双方都觉得公主其实也是在做戏,尽了地主之谊,笼络了人心,也就作罢,送客,内心绝不会掀起任何波澜。至此,二人脸色回暖,松弛下来,一直偷偷察言观色的苏烈也在心中念了一句——谢天谢地!在愈发浓重的夜色的催促下,一场十分难得的相聚终究接近了尾声,几个人下了高楼,来至噙海阁正门口,于寒冷湿润的空气中道别。到了最后,远道而来的世子挥了挥手,十几个精明机警的护卫只得快速退去,隐藏于暗处。项东游又看向守护在公主身侧的潘略余炎,和气却也认真地说,“我还想跟公主走上一程,说几句话。”
闻听公主说“好”,那二人即刻退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忽然之间,雪花飘洒而下,于暗夜里迎风飞舞,公主笑了笑,说道,“皇都到底是气派,以漫天飞雪为君送行。”
东游脚步渐缓,回应道,“上一回也是个风雪之夜,只是,我与叶明图抽剑对打,大煞风景……后来,您亲自送我至垂铃湖畔,我跳上木舟,回望您,朝您挥手……雪很大,风很凶,很冷……您挺立在岸边,一直没有离开……直至我看不见您了,也确信您依然还在……在我心里,永远移不走了……”公主停下脚步,朝东游挥手,“这一回,就送到这里吧。”
随即转身离开。“公主——”东游禁不住呼唤了一声,公主背对着他,再度挥了挥手臂,继续坚定地前行。这是无比漫长的风雪之夜,许许多多的情绪都被藏在雪花里,默默飘散,不知会落向何方……送别了项东游,临安公主没有直接回去宫里,而是再次绕路来至萍水坊,潘略余炎自然要守护在旁,却也不做打扰,只顾抽剑对付那些在此处生活的蛇虫鼠类,着实杀生不少,内心直道,“罪过,罪过。”
却也不曾手软半分。毫无办法,守护之人是棠延唯一的公主,是天上的仙子,不容折损分毫。偏偏这位公主不走寻常路,常常以身犯险,多管闲事,惹是生非,招惹如雪花一般繁多的桃花……追随这样的人物,做这样的差事,必然是前世之巨债累积至今啊!不由地,二人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本宫有那么让你们累心吗?”
面对公主明眸含笑的一问,潘略余炎不说什么,只是一致地点头。“很好,受着吧。”
公主仰头看着夜空,摊开双手,不知疲倦地去接一朵又一朵的雪花,潘略余炎手持染血的宝剑,在旁默默看着,看着……归程,三个人都冻透了,说不得话,只顾赶路,雪借风势打在脸上,让人明白了什么叫前路茫茫。茫茫风雪之中,尹约接到了他来至东宫后的第一笔差事,独自护着太子出宫,去近郊的一处不知名的墓园祭奠魁影。新坟就一座,虽然四下皆都被大雪覆盖成白色,依然无比显眼。“连块碑都没有。”
太子嘟囔着,依坟而坐,毫不顾忌什么。酒壶打开了,他先喝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了数声方才止住,“你竟爱喝这样烈的酒,我喝不动,全给你吧。”
说罢将酒壶倒置,任由酒撒了一地。“你也别挑剔,如何祭拜你,我也没有策略,我熟知的礼仪在你这里都用不上。”
他抬眼瞟了一眼尹约,见其正看着自己,距离不远不近,自然,什么都听得见。“我自出生就任由别人摆布,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且不容违抗……多谢你让我摆布,即使知道会被我连累致死,依然践行我发出的指令……我以后不会再来看你了……我们从此各自赶路,谁也别惦念谁。”
热泪再次涌出,太子起身离开,尹约护在前头,两个人迅速走出墓园,踏上回宫之路。忽然之间,宝剑出鞘,与前路之上的另外两把宝剑相碰,三位剑客顷刻又收剑入鞘,因为认出了彼此是谁。“去过了?”
公主看着太子,勉强开了口,“先回吧。”
太子哆嗦着点了点头,样子有些可笑。“尹约,本宫有话问你。”
公主抬了抬手,示意其余人先行赶路。“皇姐,风雪太大,回去再说不迟。”
太子驾马走至近前劝说,公主拍了拍其大氅上的雪,道了一句,“恰是此时,才好说话。”
太子了解姐姐的脾气,只得驾马前行,却也不加速度,且不断回望滞留于风雪中的两个人。“魁影是你送走的吗?告密之人是你吗?”
“不是。至于告密一事,奴婢不知,还请公主明示。”
“只要这两件事都与你无关,你便可留在东宫。还有,你受父皇之命,监控太子的言行,本宫不干预,但对太子的忠心必然要有,若被本宫拿住错处,也会送你入无碑之坟……”清晨,雪停了,尹约自梦中醒来,回味公主之言。于东宫当差,被千万人盯着,他也不惧,或者说不在意,但皇帝与临安公主之言,他必然要供奉起来的。“尹约,太子命你速去书房。”
一个小太监在外头说话,音色里微微带着情绪,惧怕与厌恶并存。“知道了。”
尹约做了回应,小太监也就闭嘴等着了。片刻过后,尹约推门而出,俊俏的孩子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没有掩饰住惊讶的神色。也难怪,昨夜顶着风雪而来,谁也没瞧清楚他的庐山真面目,今晨雪一停,晴日当空,将尹约的英俊照得分外耀眼、夺目。原本能为陛下效命之人,果然个个不同凡响。孩子这样想着,在前头小心引路,到了书房门口,脆生生地道,“殿下,尹约到了。”
听到太子的回应,机灵的孩子开了门,将人让进屋内,便就关了门,守在外头。“听说曲项国的世子昨日来至皇都,品酒听曲,潇洒了一日,我想知道他离开了没有,你去确认一下。”
尹约本想提醒太子最好不要过问此事,但也知道自己顶替了霍英的位置,太子颇有心结,多说无益,也就应了下来。“殿下,奴婢刚来,许多事需要理顺,难免有些动静,望您知晓。”
太子与尹约对视一眼,“父皇差你来此处顶替霍英,哪个不知,还不都任由你差遣,放手去做就好,我是只看结果的。”
尹约得令,施礼退了出去。“叫什么名字?几岁?可会使剑?”
守门的孩子一愣,“我吗?”
尹约脸色一冷,“问什么答什么。”
孩子脖子一梗,答道,“吴辰,十三,剑术是霍公公教的。”
尹约点头道,“好,从今日起,我接着教你,你暂且跟着我,若你无用,我再调配你去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