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是因为与贺忆城相连的祝符而产生的刺痛。思薇见贺忆城摆一摆袖子准备离开赌坊,便远远地跟上去,想看看他除了赌坊里的事成天还干些什么。
百喜赌坊外是奉先城最热闹的街道,贺忆城就背着手在人流中悠哉悠哉地走着,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似乎不少人都认识他。他问一个买瓦罐的大爷道:“这个时候奉先城什么地方最热闹啊?”
“那自然是百喜赌坊了。”大爷不假思索地回答。
贺忆城摇摇头,似乎觉得颇为可惜:“我刚刚从那里出来,还有什么别的热闹地方?”
大爷想了想便伸手一指不远处的红仙楼,说道:“不是赌坊,那就是红仙楼了,奉先城最有名的两个热闹地方嘛。”
“唉,我最近都在这两个地方待着,着实是有些腻了,不过多谢大爷。”贺忆城笑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锭放在大爷的摊子上,说道:“给您的酬劳。”
大爷摊子上的瓦罐全卖了估计也抵不上这块银锭,他喜出望外连连道谢。思薇吃惊地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不过是别人随口回答了个问题,贺忆城居然就给他一块银锭。这般挥金如土,怪不得名声在外这么多人都认识他。
这人总是向她哭穷,一面哭穷一面挥霍,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思薇远远地跟着贺忆城到了他所说的红仙楼下,他挥一挥袖子就走了进去,思薇的身影却僵住了。
因为尚在午后,青楼前人流并不多。思薇面色红白变换地看了这座红绸装点雕栏画栋的销金窟一会儿,然后果断地转身准备离开。
“思薇!”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思薇转过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红仙楼三楼精致的小木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了。那个系着红色发带身着红衣的男人正趴在窗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露出两个貌似天真的酒窝。
“都跟着我走到楼下了怎么不上来,是因为我没亲自在门口相迎怠慢了姑娘吗?”贺忆城笑意明朗。
他发现她跟踪他了。
“这样的地方我不进。”思薇皱着眉头。
贺忆城早料到思薇会有这种反应,他故作惊讶道:“我听说你们是要体察人间疾苦的,这青楼也是人间,你却不肯来此处体察么?原来你这么挑三拣四的啊?”
思薇咬着牙抬头与他对视了半晌,低头以一种大义凛然的架势走进了红仙楼。贺忆城在窗边笑得前仰后合,险些翻下窗台去。
思薇头上戴着纱笠手里提着剑,气势汹汹地走进红仙楼时着实吓了小厮一跳。小厮盯着思薇手里那柄剑,心说这又是哪个来楼里寻自己夫君的虎娘子,赶紧赔笑说道:“姑娘……姑娘来找谁?”
“我找何羿。”思薇看着堂中翩翩起舞的美人和纵情声色的客人,硬邦邦地回答,仿佛说出来的不是话而是掉在地上的石头。
小厮忙不迭地把思薇带到贺忆城所在的房间,那房间纱帐织金,垂穗及地,华丽的波斯地毯铺了满地,布置得富贵又旖旎。贺忆城亲自到了一杯酒递到思薇面前,笑道:“我约的是酉时,没想到你这么等不及想见我,这么早就来了。”
思薇坐在桌边,咬牙冷冷道:“你别总是嬉皮笑脸,也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且问你,你说的‘替别人做点小生意’就是去赌?”
贺忆城坦然地点点头,无辜道:“我说得没错啊,百喜坊主要我在赌坊里坐庄赌资分成,我这就是替坊主招徕生意,靠他赚钱嘛。”
“可刚刚我被祝符刺痛,这是怎么回事?”
“啊,那可能是因为我出千了。”贺忆城十微微靠近思薇,以手遮面小声说:“赌场之中,一靠运气二靠出千,第三才是靠赌技,出老千是常事。”
贺忆城说从前他这怪病是靠着即熙的祝符克制的。他那时候脾气比较大做事也狠,即熙每次被反噬痛得要死,就会跑过来把他狠狠揍一顿。
于是他们就仔细研究了一番,做什么样的事情祝符会有反应,会有多大反应,多年来摸索出一套不断试探祝符边缘但不至于反应太大的策略。
贺忆城端着酒杯,遥遥地指了指百喜赌坊的方向,笑道:“比方说刚刚的陆家少爷,他其实是咎由自取,不栽在我手里也会栽在别人手里,归根结底是好赌之心难戒。是他想诈我在先,我坑他祝符的反应非常微弱。不过终究还是会刺痛你,抱歉抱歉。你可还受得了?”
思薇抿着唇直直地看着贺忆城的眼睛,握紧了手中的剑。
刺痛并不算什么,微弱地痛一下便过去,不至于真正危害她的身体。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刺痛,而在于贺忆城本人。他明明知道赌博不好,出老千更是欺骗,却沉溺于这种不劳而获的快乐中,一点儿也没想过改变。
“贺忆城,你是觉得我给你祝符,救你醒来是就是为了询问即熙的消息吗?倘若如此我何不问完就收回祝符让你自生自灭,却要你留在我身边,定期向我汇报你的行踪,我难不成是太闲了么?”
祝符对于星君来说就意味着一同承担责任,这是多大的期盼。她是主是非的星君,她觉得他或许并非传闻中那样无可救药的坏人,给他祝符本是希望庇护他明辨是非。
贺忆城愣了愣,思薇一贯骄傲爱发脾气,却都不是真的生气。此刻眼前的姑娘紧紧抿着唇,眸色深沉仿佛山雨欲来。
于是他正襟危坐,给思薇倒酒,赔笑道:“当然是因为您善良大度,不忍心看我不省人事。来来来别气别气,喝茶啊。”
思薇见他仍然嬉皮笑脸的样子,扬手就把贺忆城的酒杯打翻在地,她气道:“你有手有脚,为什么就非得做这种骗人的事情,不能自食其力?你一口一个大小姐地喊我,但我告诉你每年我去游历巡查从没拿过星卿宫一分钱,我盘缠都是我沿途替人写信走镖自己挣的。你不觉得你赌博、出千挣的这些钱脏吗?你沉溺于声色犬马,一掷千金和这些青楼女子厮混,不觉得自己脏吗?”
贺忆城的眸色微沉,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托着下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不觉得啊,反正我也不在乎名声,坐享其成没什么不好。人生得意须尽欢,既然有舒舒服服的活法,何必非得去吃那般苦楚?你活得那么较真干嘛?”
“我不觉得认真过活,全力以赴有什么错误。坑蒙拐骗自然舒服,可你不想想即熙和你为何会落到今天的局面?”思薇心中的激愤一股脑地冒了出来:“我真的不明白你和即熙为什么都这样,撒谎骗人张口就来。假话一句接着一句,完全不当一回事。你们这样谁还敢相信你们?你们心里只想着享乐,看不起认真努力的人,一点儿责任也不想承担。这么自私,不思悔改,不辨是非,无可救药!”
36、生辰
思薇站着,贺忆城坐着,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梨花木的圆桌,目光交织而胶着。
贺忆城慢慢眯起眼睛,他像是开玩笑一般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究竟是因为谎话连篇才没人相信我们,还是因为无论如何别人都不会相信我们,所以才索性谎话连篇的?”
他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思薇,慢慢说道:“你从小在星卿宫长大,去巡查州府不过粗浅体验民生,你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复杂。思薇,实际上你骄傲、天真又敏感,你凭什么觉得你就能改变我?一个祝符能抵得过二十几年的人生么?”
“可没有祝符你就无法生活,而我既然给你祝符,就有责任改变你。”思薇咬着唇,雪白的脸因为激动而泛红。
“哈哈哈哈,祝符你想收回去收了便是,你有改变别人的能力吗?你甚至没法改变你自己,即熙曾跟我说过你希望她去死,你方才又对我大加挞伐。你对外人总是客气得体,面对亲近的人反而越发尖酸刻薄口无遮拦,这么多年了一点儿也变。”
贺忆城靠近思薇,看着她莹莹发亮的倔强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可知说话要留下让对方原谅的余地。就算知道你的脾气,知道你在说气话,伤害依然会产生,对方可以选择不原谅。”
思薇的眸子颤了颤,就变得有些茫然,但她仍然没有回避目光。
“就算不原谅……我也……”
“别逞强了思薇,看在今天日子特殊的份上,这次便算了,下次你要是再说我脏,你可就要失去我喽。”
思薇想要说什么,贺忆城的食指放在她的唇上制止了她的话,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再失去我,就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思薇看着贺忆城笑意盈盈的眼睛,她第一次觉得,有人笑着说话也可以称得上残忍。
思薇在奉先城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贺忆城那些讽刺之语一阵一阵在脑海中回荡,比祝符的反噬还要难受上几倍。那个当下她很想反驳,想要大声说并非如此。
可她确实没法反驳,一句都不能。
她没什么朋友,或许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贺忆城当成了朋友,可又不觉得能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于是急切地希望他按照她的想法改变。
她与即熙争斗多年,样样都想比她强,说过难听的话不知几何。第一次通过大考进入封星礼那年,她是第三名而即熙是四十多名。她本以为自己赢了,可那年星命书封了即熙没有封她。
她还是输了。
她悲愤又不可置信,封星归来便和即熙大吵一架,她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假惺惺地对我好,以为我就会感恩戴德么?我一想到我身体里流着和你同样的血,我就觉得恶心!
——为什么非得你和我血脉相关?我一辈子都不会认你,永远都不会的!
——你为什么要来星卿宫?你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
后来即熙就真的走了,许多年里她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即熙走后第三年她又进了下一次封星礼,在那个封星礼上得封巨门星君。多年夙愿终于达成,得到父亲不咸不淡一视同仁的祝贺之后,她却想如果即熙还在会是什么样的呢?
即熙一定会调侃她说书呆子终于得偿夙愿了,可即熙也一定会很开心。
即熙会由衷地为她开心。
其实她心里明白,即熙虽然一直不理解她的努力执着,也时常嘲笑她,但是又尽心尽力地帮她实现愿望。
其实她都知道,其实她心中有愧。
最后一年她生辰的时候,即熙问她有什么愿望,那时她们刚刚吵完架,她满心愤怒厌烦,便恶狠狠地说希望即熙去死。
后来即熙就消失了。
这并不是她的愿望,她那时候说的只是气话,但是她并没有解释的机会,并且再也不能知道是否会得到谅解。
后来她发现自己被即熙骗了七年,后来她心里最在乎的父亲去世,后来即熙真的死了。
所有猝不及防的后来之后,她已经不知道该对即熙抱有怎样的情绪。这个人她注定要铭记一辈子,或许直到坟墓也不能释怀。
思薇有些恍惚地想着,街上突然有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思薇怔了怔,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么?”
小姑娘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她从身后掏出一个竹篾编的小筐,双手拿着高高举起来递给思薇,因为在换牙所以说话漏风。
“姐姐,送你的发篮,森辰快乐!”
姐姐,送你的花篮,生辰快乐。
思薇意识到她话里的含义时,小姑娘已经把花篮塞进了她手里,然后牵着她的手顺着街往前走。
就像某种咒语生效似的,小姑娘拉着她的手在街上走时,几乎所有遇见的陌生人都对她们露出了笑容。卖糕点的奶奶包两块发糕放进思薇的篮子里,卖莲蓬的折两支莲蓬放进篮子里,所有人都对思薇说着——生辰快乐。
仿佛大家都爱戴她,并且准备了满满当当的心意,赶在这一天来到她的面前给予祝福。一条街走下来,很快思薇的怀里就已经塞满了东西,她有些无措地看向小姑娘。
这是谁的安排,不言而喻。
她想起来这段时间贺忆城每次来找她汇报行踪,总是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惹人生气地东拉西扯。
他说奉先城内最繁华的玉前街西边,有个买竹制品的小铺子,编的竹筐特别精巧好看。铺主的小女儿尤其伶俐可爱,落落大方。
他说街上卖梅花糕的奶奶手艺是一绝,刚出炉的尤其软糯香甜。
有时候会遇到卖莲蓬的王叔,他家的莲子是最新鲜好吃的,会特意给贺忆城留最好的那几个。
“是何羿安排你们送我东西的吗?”思薇问那个拉着她的手不放的小姑娘,如果她没猜错,这就是竹筐铺子家的小女儿。
小姑娘抬起头来,脆生生地说道:“何哥哥一直很照顾我们生意,买一点儿东西就给很多钱。他说他这样是为了给一个朋友结善缘,等她生辰那天希望我们都去祝福她。”
“昨天哥哥说今天就是姐姐的生辰,你会来奉先城,给我看了画像让我今天来找你。我牵着你的手,大家就都知道你是他的那位朋友啦!”
小姑娘开心地拉着思薇的手转了一个小圈,直白道:“我没想到姐姐你这么好看,像仙女!”
听见小姑娘的话思薇忍不住笑了笑,继而又沉默了,她抱着沉甸甸的礼物心中五味陈杂。
“姐姐,你怎么不开心啊?”小姑娘仰起脸,有些担忧地看着思薇。
思薇想了想,她简单地说:“我很少过生辰。”
因为没什么值得庆贺的,她的生辰就是她母亲的忌日,因为星卿宫断绝亲缘关系的缘故,她也不会特意去祭奠母亲。
即熙听说她不过生日的时候大吃一惊,明白理由之后就更为吃惊。思薇那时觉得即熙肯定很讨厌她,因为她的出生母亲才难产去世,即熙也因此失去了母亲。
即熙却大手一摆,说道——是母亲选择把你生下来,而你别无选择地来到世上,凭什么无法选择的人要替做决定的人负责呢?你上赶着内疚什么?
即熙执拗地掰正她的想法,不断地告诉她,她的生日是值得庆贺的日子,半强迫式地帮她过了七年的生日。
如今物换星移,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