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种思念太过自然,悄无声息而持久,以至于变成了不可知的习惯。
最终雎安只是笑着,温和又淡然地说道:“我自然不会时时记得你,但是像你这样的姑娘,要完全忘记也很困难。”
即熙似乎松了一口气。
雎安想,即熙应该也希望与他好聚好散,或许在她眼里他们早已是分散的结局。
他思念的这个姑娘,并不需要有谁一辈子与她同行。对她来说来者皆为缘,去者皆由命,未来和过去她都不计较,生命只有当下。
他喜欢她的洒脱和自由,也因为这洒脱被遗弃。虽然说喜欢她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但他偶尔也希望,她能回头看看他。
他这么想着,却发觉身边姑娘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十分别扭,于是雎安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去:“你脚崴了么?我背你罢。”
“不用,你伤才刚好。”
“奉先城的路我不熟,你帮我看路,我来背你,如何?”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胳膊,温热隔着袖子传递过来。那个姑娘说道:“你怎么连崴脚都能听出来?幸好苏寄汐比较轻,换作是我原来的身体,你可能要背不动我。”
雎安忍俊不禁。
即熙环住雎安的脖子,趴在他的肩头,慢悠悠地吃着糖葫芦。雎安的肩膀很宽阔,衣服的料子光滑带着点凉意,他的步子也很稳。
让她想起她私自闯门禁离宫的那个夜晚,雎安救了她,然后背着受伤的她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一路萤火虫相伴。
“你原本很重么?”
“也没有啦,多年习武总比苏寄汐结实一点。我十七岁之后又长高不少,骨架也变大了。”
“这七年里,你过得开心么?”
“那是当然,悬命楼的钱多到花不完,生意我可以挑着做。全梁州最好的美酒美食我都吃过,最美的美人美景我都见过,自然是开心的。”
即熙的双腿得意地晃悠着,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雎安不禁笑起来。
“便如同悟机的庇护咒、师父之死加诸于你身上的误解,除此之外应该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这七年里,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雎安的声音低低的,安稳又柔和,像冬日里温暖的泉水,出其不意地落在即熙的耳边心上。
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即熙不由得怔了怔,手里的糖葫芦也僵在半空。
委屈这个词在平时会被她归为矫情,强者如她并不需要讨好谁,何来委屈一说。
她早知道世人如何看待她,善恶正邪如此分明,她有时候也觉得,或许真相没那么重要。
无数和她有仇的没仇的人排着队嫁祸给她,受了她恩情的人也不会领情,她已经对此波澜不惊,甚至如同看戏一般谈笑评说。
恶名如何?唾弃如何?那些都不妨碍她纸醉金迷,自在快活。
她总是想,她大概是这个世上最潇洒豁达的人了。
有什么好介意的?
没什么好介意的。
反正她也解释不清,反正没人听她说话,没人会相信她。
不知为何,即熙却觉得眼睛发热,她慢慢地把头埋在雎安的颈间,低声说道:“雎安,你有没有见过弱者对于强者的欺凌?他们都说那是正义。”
这般世间第一的潇洒豁达,在此刻被雎安一句“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击溃。
即熙突然觉得这七年来她已经经受了莫大的误解,担了无数不属于她的罪孽,和莫名其妙的仇恨,一重一重堆叠上来,压得她踹不过气。
是啊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揣测她。
可是她也不喜欢,这个只要知道她的身份,就人人都想讨伐她的世界。
雎安颈间的衣服渐渐被泪水染透,他背上的那个姑娘咬着牙,像是委屈得不行了,如同孩子一般说道:“他们欺负我!雎安,他们欺负我……这个世上没人听我说话,我也不知道……要说给谁听。”
“你说,我听。”
得到雎安这样温柔又坚定的回复之后,即熙却沉默了。
她抱着雎安的肩膀好久不吭声,然后吸着鼻子说道:“算了,我不想说。现在来抱怨这些东西,太矫情。”
“好。”
“……我是声名狼藉恶行累累的灾星。关于我的那些事情……如果我不解释,你很难相信我罢。”
那些关于她恶劣残忍行径的传闻,详实丰富到旁人一听就觉得那肯定是真相。
雎安摇摇头,他坚定又淡然地,仿佛在说世间公理一般说道:“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相信你。”
“我永远相信你,相信我所认识的即熙。”
即熙愣了愣,然后搂住雎安的脖子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卸去了浑身的力气依靠着他,低声说道:“死而复生能重新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44、出发
待雎安和即熙走到城外的时候,即熙看见自己的马边拴着另一只匹马,阿海正落在那马背上百无聊赖地啄羽毛。
她大概明白雎安是怎么来的奉先城,又怎么找到她的了。原来离开星卿宫之后,阿海就是雎安的眼睛。
雎安把即熙扶上马背,即熙勒了勒缰绳转眼问他道:“你说实话,你去南方是不是想拿自己做饵,来引魔主现身?”
雎安笑了笑,也翻身上马:“你在衣柜里都听到了。”
“南方无非是思薇的梁州和我的扬州,你去哪里?”
“离灾祸发生时间越近,柏清师兄越能算出详细的地点,我出青州至豫州,再跟着柏清师兄的指引走便好。你要与我同行么?”
即熙没好气地说那当然,雎安以身做饵她难道能袖手旁观?她自然是要在他身边保护他,直到灾祸事了的。
反正现在回星卿宫也因为门禁进不去,即熙和雎安索性放松了缰绳慢悠悠地往回走。即熙拿起架子嘱咐雎安道,虽然现在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但她到底还是占着苏寄汐的身体,他得继续喊她师母。
雎安忍不住笑起来,他微微偏过头去,额边长发拂过面具,说道:“好啊,麻烦师母再多陪我一程了。”
再多陪我一程。
再让我多陪你一程。
对面即熙十分受用地点点头,马蹄声哒哒,她说道:“既然叫师母,师母自然要疼爱你的。”
“……哈哈哈哈…”雎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好像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这么笑过了。
他的姑娘,实在太过可爱。
此番离开星卿宫的人群颇有些浩浩荡荡的架势。
思薇早定了去梁州,由于她在柏清和雎安面前为贺忆城作保,如今贺忆城算是受她监管,她去哪里贺忆城便得跟去哪里。
而那天莫名其妙卷入乱局的戚风早,也是来找柏清辞行的,他在外待了太久,要回去戚家了,正好也与他们同路。
至于即熙和雎安,一个去巡查扬州一个去灭灾祸。
于是这一行五人再带上阿海冰糖,就趁着五月中旬尚不算太热的时候,告别星卿宫众人下山去了。宫中暂时由柏清坐镇,柏清把他们一路送到山脚下,有些不放心雎安。
“之前你渡的心魔,都已经渡尽了罢?”柏清问道。
雎安略一沉默,即熙的声音有些遥远,应该是在前面和思薇戚风早说话。
“嗯。”他答道。
柏清突然想起什么,他有些犹豫地说:“对了,你还记得你十三岁第一次引渡心魔后,曾说过不想做天机星君么?那时你怎么了?”
提及这样遥远的往事,柏清有些尴尬,雎安也很惊讶。不过他很快从柏清语气里的不安愧疚察觉到因果,便平静淡然道:“哦?我记不太清了,想来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值得师兄你记这么多年。”
“真的么?”
“真的。”
有时候柏清分不清雎安是真的不介意,还是为了让他安心而配合。他看了雎安半天,才叹一句:“那就好。”
听到柏清放下心来的回答,雎安微微一笑。此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自元婴浮起,语气里满是讥诮。
——又骗你师兄?世人怎能想到天机星君居然这样擅长说谎。说什么心魔都渡尽了,那我算什么?
——你十三岁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罢,那时候你原本打算对你师兄说什么?
——告诉他,以此身镇天下心魔的天机星君,居然自己有了心魔?
雎安并不应他的声音,面上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和柏清道别。即熙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她站在他身侧小声问苏寄云应该不会和他们同行罢,雎安点点头。
雎安说他已经和寄云聊过,无论是苏章的事还是同行的事都已说开,寄云会继续留在星卿宫。即熙在他身边啧啧感叹着,说他真是拒绝别人情意的一把好手,乾坤盘被柏清拿回去算不了他的姻缘真是可惜。
她的声音又遥远了起来,仿佛是又跑到前面去跟思薇说话了。最近她很关照思薇,大概是被那天思薇的情绪崩溃所吓到。
阿海落在雎安的肩膀上,“啁啁”叫了两声,雎安竖起手指放于唇上:“是她,你要保守秘密。”
他对元婴里那个灵识说道——师兄太喜欢操心,有些事还是不要他知道好。
——只是他么?这世上的人就算受你庇佑,承你恩情,也不能接受一个有心魔的天机星君。
雎安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淡淡说道——或许罢。
“你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阿海没好好给你指路?来来来我拉你。”即熙的声音又在近处响起,他的袖子就被即熙牵起来,这个姑娘欢快地哼着曲子,带着他往前走。
他感觉到她身上的微甜的香气,就像她喜欢的山楂。今天的阳光应该很好,因为青草散发出只有阳光灿烂时才会有的干燥清冽气息,而他感受到温暖和皮肤因光线太强而生的刺痛。他能想象自己在这种晴朗天气中的样子,大约看起来温和强大,满身光明。
是世人所期望的,天机星君的样子。
实际上他的世界一片黑暗,而黑暗里有虎视眈眈的伺机而动的深渊,在所有他松懈的时刻等着他坠落。
多年来他自己抓住沉甸甸的自己,倒也这么过来了。如果她知道的话,牵着他袖子的这只手,也会沉重地落下去罢。
寄云站在授学殿边的阁楼上,凭着山势远远地眺望着星卿宫的宫门口,夏日耀眼的阳光下那五个人越走越远沿着山路消失在绿树掩映之间。他们没有穿宫服,雎安身着一袭白衣背着不周剑,由苏寄汐牵着往前走,背影挺拔而沉稳,慢慢远去。
她真心实意地憧憬这背影很多年,堂兄苏章让她接近雎安打探消息给他,这其实正合了她的心意。
那天雎安单独找她谈话,第一次没有那惹人厌烦的师婆在场。他坐在她面前心平气和地说出知道苏章与她有联系,却也没有怪罪她进了星卿宫还和家族交往密切,只说希望她能够考虑清楚自己所想要的生活,以及是非轻重。
她急切地发誓她什么都没有对苏章说,答应苏章只是敷衍。她是真的喜欢雎安,若雎安现在还没有这个心思,她愿意等他。
那时雎安安静了片刻,微微笑起来。他笑起来真的非常好看,原本他的眼睛明亮而眼尾微微低垂,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得不像话。
“我也在等一个人。我自认为最大的长处就是善于等待,在这一点上,你是等不过我的。”
寄云当即便愣住了,她无法想象雎安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人,她不甘心地追问雎安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不喜欢他。
雎安却说问题的症结恰恰在于那个人太喜欢他,喜欢到不会拒绝任何他的请求,但那个人不爱他。
而他太爱她,以至于害怕耽误她真正的爱情。
“被我喜欢上不是什么好事。”雎安说出的这句话让寄云始料不及。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平静地说道:“我是一个不得自由的人,只要我还在这世上活一刻,我的肩上就是星卿宫的威严与声誉、天机星君的职责、修仙者的道德标准,是世间良善、天下万民。若被我喜欢上,若真的成为我的妻子,这些沉重的责任也会压在她的身上。若她是个喜欢自由的人,说不定就此被毁了。”
“而且实际上,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完美。对于我喜欢的人,我或许不会为她而活也不会要她成为我的妻子,但是我可以为她做一切能做的事情,可以为她奋不顾身,生生死死。虽然我知道她不需要,不喜欢也不会接受,就算有一天她知晓这些觉得难过和沉重,就算她拒绝,我也永远不会停下来。”
寄云看着微笑着以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的雎安,只觉得震惊到仿佛不认识他。她从小爱着那个温柔强大,永远理性的雎安,而此刻她甚至有些怀疑,那些是不是只是雎安的壳子。
天机星君,雎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爱情这件事上,我确实是有点疯的。”
雎安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然后说道:“所以我觉得,寄云,你放弃罢。”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被拒绝。
寄云靠着栏杆,看着雎安的身影完全消失,宫门口的路又变得平静空旷。宫中的钟声被敲响,下一节课要开始了,她却不想动身只是盯着那无人的路发呆。
他用自己偏执深沉的爱情拒绝了她的爱意,寥寥数语她就明白自己等不过他,也疯不过他。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她从来没有觉得雎安有什么不对,但是那天她和雎安单独相处时,她隐约感受到了他身上强大深重的孤独。
似乎是因为此前她看见雎安时总是有贪狼星君在场,而只那位星君在雎安身边,他看起来总是心情很好,没有那么孤独。
寄云咬咬唇,转身离去沿着台阶走下楼去。
她不管了,不猜了,雎安想怎样就怎样罢,要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也和她没关系了。
最好他的疯狂能有个圆满。
希望他的孤独能有个终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了!哇第一卷终于结束了!
后面的几卷大概都不会这么长了,预计二十章一卷?地图终于要展开了!我的翡兰城,白帝城,玉周城呜呜呜你们终于要来了。
真没想到这篇文我会写这么长_(:3”∠)_
期待我们傅灯,商白虞,魑姨出场hhhhhh感谢在2020-09-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