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慕之醒来的时候,天色才露出微微的鱼肚白。
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夏夜的风如同在沉香里浸过一般,吹拂而来的时夹杂着草木的馥郁气息。
青年坐起身来,缓缓下床拉开了窗帘。
对面的夕清阁点着灯笼,还有六七辆马车排成长队看不见尽头。
花慕之眨了眨眼,显然是醒了,第一反应就是看眼旁边的挂钟。
凌晨五点二十分。
虽然侍从们已经尽可能的放轻了脚步,搬箱子进出时毫无声息,但聒噪的蝇虫骚扰着马儿们,细碎的马蹄声踏在长阶前,犹如散碎的落雨声。
他很快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木屐摇摇晃晃的在旁边帮忙指示,打着手势安排不同东西的摆放。
朱红的灯笼亮了八盏,浅黄色的灯光如落日般浮在夕清阁内。
也只有他,半夜会去跟着做这些事。
花慕之揉了揉眉头,转了一下无名指的祖母绿银戒。
昨日自越亦晚住进来起,平日习惯戴在食指的戒指便移了位置,代表着已订婚的状态。
楼下候着的两位御侍即刻收到了信号,匆匆上了楼在房前微鞠一躬,伺候他更换衣袍。
越亦晚把五个人台摆好位置了,才又匆匆地小声嘱咐御侍拿着单子清点布料的数量和摆放情况。
他身边的四个掌侍显然不够,其他品级的侍从也训练有素的集结过来,一块帮忙搬运东西。
一共十四个超大尺寸的箱子,就是打包一支橄榄球队都绰绰有余。
细碎纷乱的脚步声忽然齐齐停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越亦晚没有回头就知道谁过来了,他放好手里的棉质衣架,转身看向自己的未婚夫,兼这个国家的皇太子。
赤金色长袍上鸾鸟啄枝,扶桑树的花叶栩栩如生,细密的刺绣看不见半点针脚,上好的轻绸颇为妥帖,衬的那青年愈发显得贵气而颀长。
越亦晚自己还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突然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看着他抱歉道:“是不是吵到你了?”
他临睡前听那负责点燃茉莉花烛的掌侍说,宫里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会在半夜和清晨完成,这样才不会打扰到主人的起居。
但是箱子里的东西都相当贵重,好些还是他自己的手稿和笔记本,显然还是得去照顾一下。
所以才定了凌晨四点半的闹钟,悄咪咪摸下楼去帮忙。
——下楼的时候显然是提着木屐光着脚的。
不然他滚下去的声音估计跟砰砰砰砰放炮似的,搞不好连溯明廷前门的护卫都听得见。
“睡得早,不太困。”花慕之瞥了眼迅速排成三列的仆从们,略有些惊讶:“这么多东西吗?”
由于效率颇高,其实已经有六七个箱子都清空了。
楼上书房的架子全都填的七七八八,楼下的空间似乎还不太够。
越亦晚打量他好像真的不困,忽然道:“你想看看这些吗?”
“嗯?”花慕之笑道:“好啊。”
一楼多余的桌椅都已经清空了,一共分成前中后厅。
两台缝纫机,五个蒙着绒布填充着海绵的人台,还有好些卷尺剪刀和针线被放在珐琅彩的瓜盘里。
这儿简直和绣娘织女的房间一样。
越亦晚跟他一样样的解释这些都是什么,花慕之显然也颇为诧异。
“你会用缝纫机?”
“嗯,超熟练的。”
“这些针呢——怎么会有十几种?”
“有的是用来给皮革扎孔的,有的可以用来刺绣。”越亦晚瞥了眼他的衣袍,语气颇为熟稔:“你这件袍子偏大,我回头可以帮你改改。”
花慕之哑然失笑。
“越氏是临国观光酒店业的巨头,集团下的衍生产业多如牛毛,没想到你却是这样的人。”
皇家的经济来源,一方面是有税收的抽成,但更多的依赖于各种产业的投资和参股。
单是溯明廷就有上百人伺候他们上下四代,平日出行和访问也耗费颇多,一点点的税收自然是不够的。
而皇室和越家的关系,也早就错节盘根的交织在了一起,只是在外人眼里并无关系而已。
他拿到那份名单的时候,本来以为会碰着个满身铜臭的俗人,谁想到却遇到了越亦晚这么个小裁缝。
“嗯……没想到吧。”越亦晚领着他去新腾出来的库房看看,慢悠悠道:“我爸和大哥都是生意人,我数学太差又不会算计,就不给他们添乱了。”
库房不像是储物间,更像是无数的色彩都漂浮到了各个架子间。
伴随着吊顶镶金水晶灯的亮起,更多的布料和缎子全都被镀上了一层暖光,。
“这些——全都是做衣服要用的吗?”
恐怕都有上千种了吧。
各种材质的一卷卷料子按着色号码了一架又一架,这儿简直和书房一样,视野所及之处几乎全都堆满了,渐变的色调犹如是谁齐齐的刷了好几道平行的彩漆。
花慕之还真是开了眼界,侧头看向越亦晚道:“你分的清这些东西吗?”
越亦晚点点头,丝毫不觉得自己在炫富:“我在我爸家旁边买了栋别墅,上下三层都是工作间。”
他往前一步,虽然抽出半截天青色的面料:“这匹是蚕丝提花条纹双绉,材质柔软而多褶裥,不需要过多的缝线。”
白皙的掌心轻轻一推,那料子就滑了回去。
左手又随便挑了一匹黑白格子纹的织物,语气熟稔地如同见到老朋友:“针织珠皮呢,呈蓬松的毛圈状,但熨烫困难且穿着很重。”
“珠皮?”花慕之抬掌抚上那似乎是用来做大衣的料子,不确定道:“羊毛混的?”
“嗯,是羊毛与马海毛的混合织物。”
“那这个呢?”花慕之走的远了一些,似乎还真想考考他。
越亦晚凑了过来,伸手摸了摸确认自己的记忆。
“这是乔其纱——准确的说,是闪光乔其纱。”越亦晚踮起脚试图把那匹纱抱出来,然而身高不够有些吃力。
他的身高刚刚及格,一米七三不算太惨,但在冬天好像会变矮。
可是站在花慕之面前,眼睛似乎只到他的下巴,有时候还要昂起头来说话。
这家伙恐怕有一米八五……不公平!
花慕之忍着笑帮他把那长段的茶白色料子抽出来,展开了些看灯光下的效果。
伴随着角度和揉捏,竟确实有极细微的不同光华在闪烁。
“这里面是掺了银线才会闪光吗?”
“不,”越亦晚示意他凑近些看,认真道:“里面其实混了不同颜色的经纬纱——加捻的纱线越多,这料子就越贵。”
轻薄透明的纱在暖光下如同细雾,触手时有微微的粗糙感。
越亦晚低头看了眼表,还是略有些良心不安:“还早呢,要不你回去睡个回笼觉,我们再一块儿去请安?”
花慕之帮他把料子放回去,随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事儿,陪陪你好了。”
越亦晚习惯了被大哥和大学室友们的撸毛,今天被揉头时还下意识地往他掌心蹭了蹭。
两人对视一笑,返回前厅去看他的作品和半成品。
在十五分钟前,他手写了份清单,让贴身的两位御侍来帮忙放好不同的衣服。
羊绒的衣服不能折叠,而应该卷起来,尽可能减少制造折痕的可能。
皮革需要用保护喷雾再过一遍,用宽大的衣架成排摆放。
羊毛衣物则用的是松木衣架,好几件大衣款式都颇为潮流。
什么样的衣物应该保持阴凉干燥,哪些衣服得放在空间宽敞的地方,全都在清单上注明的颇为周到,还解释了不同标签的意思。
这次送来的衣物,只有越亦晚的夏装和秋装,毕竟要从七月末呆到十月末。
如果真要嫁进来,车队怕是要更加浩浩荡荡。
花慕之看着如长龙般的一列列衣服鞋子被随从们推来推去,忽然感觉他至少在穿衣服方面,过的比皇室还要讲究。
“统共九十天,刚好九十套不同的穿搭,”越亦晚显然也感觉这儿的场面夸张了些,试图辩解道:“有一部分是我的毕业设计,就刚好缝缝补补拿来穿了。”
他现在暂时在失业的状态,yhy大赛要等到明年,起码过年前可以努力适应皇家曾孙媳妇儿(?)的生活。
眼瞅着两个掌侍抱着银色的小箱子走过去,越亦晚下意识地出声唤道:“等等——这个直接打开就好了。”
“这里面的是什么?”花慕之后退了一步,隐约看到了相当漂亮的玫红色银边长裙。
“是……准备送给你们的见面礼,”越亦晚突然感觉有些羞耻:“都是我亲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