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年关
年关将至,朔风摧枝。
夤夜忽地下起雪来,棉絮状的绒雪飘了一夜。至天将明时,楹窗外仍旧簌簌有声,殿门口的积雪也摞了足足半尺高。
景仁宫的太监宫女早早就起来干活了。
秦婈睡了个自然醒,竹兰伺候她洗漱,竹心替她梳头,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秦婈虽然还只是四品的婕妤,但宫中的女官太监们向来是看人下菜碟,如今景仁宫的一切分例,那都是照着三品昭仪给的。
炭火灯烛一应俱全,就连早膳都跟着丰盛起来。
当然,这也是皇帝默许的。
用过膳,秦婈漱口浣手,刚刚将手中的帨巾放下,就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走进来,笑的眼睛似乎都要没了。
“主子,大皇子移宫了。”
秦婈眼睛一亮,“真的这么快”皇子移宫不是小事,她本以为还得很多天。
因着“风寒”,秦婈已是有好几天没见到儿子了。
小太监笑道“是,眼下都到了。”
一听这话,秦婈挑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了,立马从圆凳上弹起,平日里的款款玉步,都跟着乱了节奏。
景仁宫殿门口的人很多,寿安宫里许多熟悉的面孔都跟了过来。
小皇子身着薰貂,腰配金玉带,虽然身量不高,但秦婈就一眼便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秦婈不由缓缓蹲下身,朝小皇子张开了双臂。
小皇子的腿,短归短,但其力量,却不容小觑。
他扑过来的那一刻,秦婈险些跌坐在地上。
秦婈默默稳住脚跟,扶着膝盖,有些尴尬地起了身。
萧韫仰头小声道“母妃。”
语毕,还冲秦婈伸了伸手。
秦婈对这样的目光,可谓是毫无招架之力,她立马俯身,将儿子抱了起来。
可三岁半的孩子,瞧着不大,但落在手上,却跟石墩似的。
秦婈不过十六,手臂细的一瞧便知没劲儿,这不,还没抱多大会儿,就渐渐开始乏力。
袁嬷嬷忙笑道“婕妤不然还是把他放下来吧。”
靠在秦婈肩头的萧韫毫无眼色,他只觉得母妃身上可真好,头发都比别人的香,半点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秦婈只好道“没事。”
其实她很珍惜萧韫粘着自己的样子,孩童的天真本就没有几年,皇子只会更少,她已经错过了三年,若不珍惜现在,等他再大些,皇上便不会再允许他这么依赖自己。
秦婈给他抱进了屋。
院子里的宫人看到大皇子和秦婕妤如此亲昵,腰板都跟着硬了。
回想几个月前,也就是刚选完秀那会儿,各宫挑选宫人,大家是谁都不想去玉淑院,谁都不想跟着秦美人。秦美人位份最低,母家不显,自然没有另外两位淑仪风头盛。
他们被挑过来时,心里已经有了进冷院子的准备,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几个月的功夫,秦婕妤院子换了三次不说,眼下就连皇子都有了。
后宫的女子,终究是有了孩子,才有依靠。
这一点,没有人不明白。
秦婈把萧韫放在榻上,轻问道“可用过膳了”
萧韫道“用过了。”
秦婈算了算时辰,道“那一会儿便该午睡了。”
提起午睡,萧韫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小皇子的院子就在主院旁。
秦婈给他抱上榻,坐在他身边,替了他盖了被褥,“快睡吧,醒来还得看千字文。”
皇子一旦学步能言,饮食、动履、言行,皆有规度,再有半年,他便要日日入书房读书了。
萧韫是皇帝的嫡长子,且还是唯一的儿子,学业注定是一日都耽误不得。
思及此,秦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苏淮安,目光也跟着暗了下来。
秦婈一边摩挲着小皇子的背脊,一边把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话,放在心里道韫儿,其实你还有个舅舅,阿娘刚怀你时,便想着让他来当你的老师。
他是镇国公世子苏淮安,是执法严明的大理寺少卿,也是永昌三十四年的金科状元郎。
他才高八斗,他满腹经纶八壹中文網
阿娘是真的不信他会叛国。
想着想着,秦婈的眼眶便红了,胸口也跟着疼。
三年前的那些流言蜚语不停往她耳朵里钻。
秦婈连忙背过身,缓了缓,深吸一口气。
小皇子刚换院子,今日的午睡实在是难上加难,他忍不住翻了个身,拽着秦婈的衣裳道“阿娘。”
秦婈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瞳仁,不由笑道“睡不着”
小皇子攥着她的衣服,小心翼翼开口,“阿娘陪我睡,行吗”
“那就能睡着了”
小皇子点头。
两人在景仁宫,那便随意多了。
秦婈遂了他的意,在他身侧躺下,用两根手指阖上了他的眼皮。
萧韫起初不停翻身,小腿小胳膊上下左右打转,最后还是窝在了秦婈怀里。
躺一会儿,一大一下的呼吸就轻了,袁嬷嬷进屋加炭火,看着眼前睡相一般无二的两个人,不由笑着低声感叹“怪不得太妃会那样护着。”
这便是母子缘分吧。
傍晚时分,景仁宫主院里正是一片其乐融融,秦婈就听外面齐声道“奴才给陛下请安。”
秦婈的嘴角微僵。
她小声叹了口气,拉着萧韫走到门口,柔声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萧韫也规规矩矩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萧聿看着他俩,心间仿佛有热流划过,便道“都免礼。”
诚然,他今日埋首批了一天的折子,就是为了晚上能同她俩吃个饭。
盛公公在外面招呼小太监道“去尚膳局通报一声,陛下今儿在景仁宫用晚膳。”
坐下后,萧聿十分自然拉过秦婈的手,“景仁宫住的惯吗”
秦婈道“臣妾一切都好,谢陛下惦记。”
萧聿看了眼萧韫道“多了个人要照顾,累不累”
秦婈道“大皇子性子乖巧,臣妾不累。”
他们说着话,萧韫的目光却落在桌下,他爹娘的手上,眨了眨眼。
尚膳局陆续送膳食进来。
皇上在这,秦婈自然不能眼里只有儿子,所以她的目光大多还是放在那人身上。这让萧聿莫名受用,他抚了一下她的肩膀,“先用膳。”
萧聿看着她俩吃饭的模样,忽然想起她刚有孕那时
他俩的子嗣来的不顺,萧韫是在他登基后才有的,那阵子她总是没胃口没精神,他还以为是她病了。
太医诊出喜脉那天,她整个人都傻了,当着外人的面,连平日最重视的规矩都忘了。
她一遍一遍道“三郎,真的吗真的吗”
夜里还会让他摸她的肚子,然后问,“你说他什么时候会动还要等多久”
她问,他答,他们在坤宁宫说了半个晚上的废话。
平心而论,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他一点都不比她少。
那是他盼了好多年的长子。
思及此,皇帝喉结一滚,忽然觉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好。
日子还长,她先养着萧韫,等他们感情再深些,等他立储后,他会再给她一个孩子。
男孩女孩都好。
掌灯之时,袁嬷嬷看出皇帝今夜是想留在秦婕妤这儿过夜,便先一步把小皇子拉走。
小皇子恋恋不舍地看着秦婈,一步三回头。
秦婈只能狠心不看他。
烛火摇曳,萧聿正准备更衣,就听盛公公敲门道“陛下,奴才有要事禀告。”
萧聿道“进来说。”
盛公公推门而入,看着秦婈欲言又止,显然是想让她回避,秦婈立马起身道“那臣妾先出去吧。”
萧聿却道“直说便是。”
得了话,盛公公也无需藏着掖着,便直接道“陛下,今夜是薛大人求见。”
萧聿慢声道“他可有说何事”
“薛大人说好似找到了苏、苏”盛公公斟酌了下用词,才道“好似寻找了罪臣苏淮安的线索。”
话音甫落,秦婈心里咯噔一声。
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他果然还在查苏淮安。
萧聿起身,垂眸看着秦婈的眼睛道“朕今夜就不留在你这了,改日再过来陪你。”
秦婈眸色不改,恭敬道“陛下记得注意身体。”
“嗯。”萧聿脚步一顿,回头拉过她的手,摸着那冰凉的指尖,眉宇微挑道“冷”
秦婈红着脸答“臣妾衣裳薄,确实有些冷。”
萧聿看着她清澈透亮的眼睛,和身上薄薄的中衣,道“冷就在屋里多放点炭火,你风寒才刚好。”
秦婈躬身道“臣妾知道了。”
萧聿一走,她整个人如脱力一般地坐回到榻上,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