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军报
延熙元年,夏。
夏日炎炎,紫禁城内高槐深竹,樾暗千层,霞光从云罅中倾泄,射在碧绿色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
拨开缦纱,扶莺扶着苏菱一点点起身,随着时间流逝,肚子渐渐显形,行动愈发不便了。
扶莺替她揉了揉肩膀,小声道“今儿是十五,三妃已在殿外候着了,娘娘可是让她们现在进来”
苏菱点了点头,“好,顺便把光禄寺送来的新茶也拿过来吧。”
坤宁宫殿门缓缓敞开,三妃入殿福礼,异口同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苏菱笑道“不必多礼,都过来坐吧,”
扶莺立于案边侍茶,躬身给三妃一人倒了一杯,柳妃饮了一口,率先道“皇后娘娘这茶清芬淡逸,气若幽兰,味醇爽口,不知是何处所产”
苏菱道“是江西石城县的通天岩茶。”
李妃放下杯盏,低声道“臣妾听闻江西一向出好茶,井岗翠绿,抚州云林、梅岭毛尖、浮摇仙芝,都是江西所产。”
苏菱看着李苑笑道“正是。”
薛妃在一旁忍不住嗤了一声,皇帝都不在这,装什么博学大家呢
她侧过身子,看着李妃道“呦,真想不到李妃还有这样的见识,若不是早知你从高丽来,我还以为你生在江西呢。”
柳妃干笑一声。
李苑嘴角微僵。
按说三妃平起平坐,李苑又有帝宠,大可不必受薛澜怡这份气,但奈何人的性子生来不同,每每面对薛澜怡的冷嘲热讽、阴阳怪气,李苑永远都是握拳不应声,这逆来顺受之姿,看的薛澜怡更是来气。
就在这时,苏菱突然低头“嘶”了一声,三人目光立马落在苏菱的肚子上。
扶莺立马紧张道“娘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唤太医”
苏菱捂着小腹,摇头笑道“没事,就是他踢了我一脚。”
柳妃笑道“这孩子,日后定是个活泼的性子。”
三妃表面都对皇后敬重有加,但心里的滋味,早已不是嫉妒两个字就能说清的。
皇后虽说已是双十年华,年纪在后宫算不得鲜嫩,但论其颜色,却依旧是旁人所不能及,岁月于她来说,就好像牡丹绽放的过程。
锦瑟时灼若芙蕖,眼下已成国色天香。
丰腴的身姿、隆起的小腹,仿佛为她度了一层母性的光辉,就连鬓角落下一缕青丝都是道不尽的温柔。
后宫正位,帝王发妻,镇国大将军独女,一旦再得皇长子,这样的尊贵,不论后宫今后再添多少人,她都是旁人眼中的可望而不可及。
更遑论皇帝对她,本就有偏爱。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若无苏家,萧聿登基也不会那般顺利。
李妃看着皇后的肚子,薛妃看着李苑,倏然笑了一声道“再有几个月,皇后娘娘就要生了吧。”
苏菱“嗯”了一声,道“九月末吧。”
“看来等到秋日,宫里便能热闹几分了。”薛妃转头看着李妃道“昨儿太后娘娘还说,陛下子嗣不丰,开枝散叶是头等大事,李妃怎么没找太医请个脉”
李妃蓦地抬眸,与薛妃对视。
薛妃幽幽道“若臣妾没记错,陛下这半年来,可没少歇在长春宫,按说李妃这肚子,不该没动静呀”当然,这没少歇三个字,是薛妃看来的。
李妃眸中染了一层水雾。
薛妃嘴角越翘越高,继续道“要我说呀,李妃还是得找太医瞧一瞧,万一身子有什么不适,也好早日医治。”
话音甫落,苏菱撩起眼皮去看薛妃。
薛妃心里一紧。
这半年她真是被皇后罚怕了,抄经书、抄宫规,听着不是什么重罚,找贴身的女史代写便是,谁料皇后竟找个人看着她写,近半年她都不知抄了多少本,这一对视,她手腕就酸。八壹中文網
不过该讽刺的也讽刺完了,薛妃装乖道“臣妾失言。”
苏菱道“本宫乏了,你们回去吧。”
皇后一向没架子,这会儿语气都变了,显然是不悦了。
薛妃柳妃走后,李苑折返,苏菱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道“怎么了”
李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苏菱无奈道“薛妃性子莽撞,可你们同为妃位,若无大错,本宫也不能回回为你出头”
“臣妾不是因为薛妃。”李苑抬手擦了擦眼泪道“臣妾是觉得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诚然,对某些事,苏菱已无甚感觉了。
苏菱看着她道“子嗣这事,太后那边虽然催的紧,但本宫与皇帝何曾说过你”
李苑道“臣妾知道陛下与娘娘待臣妾都好,可越是这样,心里越是愧疚难当。”
苏菱拍了下她的肩膀,柔声道“本宫十七嫁给陛下,不也是今年才有子嗣你如今锦瑟年华,来日方长,急什么”
李苑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苏菱道“娘娘与陛下果真是心意相通,陛下也曾”
这话说一半,但后面的内容却不难猜。
李苑忽然跪在地上道“是臣妾失言。”
苏菱眸色未改,但她承认,萧聿拿她曾经的软肋,去安慰李苑,确实让她心里久违地窜起了一股火。
不过一瞬就熄灭了。
苏菱扶着腰起身,睥睨着她道“起来吧。”
李苑迟迟不起,“臣妾有罪,还请娘娘责罚。”
既如此,苏菱也没叫她起,而是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回了内殿。
等苏菱小憩醒来,已是午后。
今儿是十五,扶莺怕皇帝提前过来用膳,看见李苑在外头跪着,便提醒道“娘娘,李妃还在外头跪着呢。”
“还跪着呢”苏菱蹙了蹙眉,“何时了”
扶莺道“过午了。”
苏菱看着扶莺笑道“她一直在外头跪着,你怎么不叫醒我”
扶莺道“甭管李妃是不是故意的,她让娘娘不舒坦,可不就是有罪”
苏菱道“行了,你赶紧让她回去吧,不然太后那边又要看热闹了。”
扶莺低头应是。
永昌年间留下的烂摊子太多,朝廷日薄西山,萧聿每日除了早朝,还设了晚朝,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今日是十五,是他不论多晚,不论再忙,都要回坤宁宫的日子。
亥时过后,萧聿躺在苏菱身后,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亲了亲她的肩膀道“今日与阁老议事,有些晚了。”
苏菱回头,见他眼底隐隐泛青,道“前朝的事要紧,陛下若是忙,歇在养心殿便是了。”
萧聿眼角染上一抹笑意,“你就半点不想我”
苏菱无奈道“臣妾昨日还同陛下一起用的晚膳。”
“我不想听你喊陛下。”萧聿把人翻过来,咬住她的下唇,手渐渐往下,嗓音低了低,“都几个月了,还不行么”
苏菱用臂肘轻轻搪了他一下,“臣妾近来身子真的不舒服。”
萧聿低声问她,“哪不舒服”
苏菱喃喃道“乏的厉害,总是困。”
萧聿知道她这胎怀的辛苦,也不忍心磋磨她,便用手揉了揉眉心道“那我去趟净室,你先睡吧。”
苏菱看着他的背影,翻过了身。
一夜过去。
萧聿鸡鸣而起,苏菱闭着眼睛跟他坐了起来。
其实苏菱的眼睛生的有几分妩媚,平日端着皇后仪态倒是不显,眼下睡眼惺忪地望着他,替他更衣,倒是有几分像从前。
可此时的他还未曾想过,像从前,便是不复从前。
萧聿着常服上早朝。
御道左右的文武百官面露困倦,四周窸窸窣窣声不断。
大周自永昌十五年后就不再日日上朝了,这舒坦的日子过久了,看着新帝勤政,众人心里自然是不乐意的。
记得刚恢复早朝时,还有人一本正经递了折子说卯时疲乏,起不来榻。
萧聿杀鸡儆猴,不仅摘了此人的乌纱帽,还赐了五十个板子。
皇帝安座后鸣鞭,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再行三叩六礼。1
礼毕,各衙门依次奏事。
说是奏事,但大多就是,其实就是算账。
有句话说的没错,历朝历代走向没落,都是从经济崩塌开始的。
国库没钱,地方的赋税也征不上来,眼下战事吃紧,户部是没完没了的哭穷。户部尚书何程茂,那可真是演技精湛的主。
若不是知道何家有多富,萧聿还真要以为他穷的当裤子了。
何程茂道“臣知道陛下心疼边关将士,可臣昨夜算了一笔账,与齐国开战至今,上缴给军队的粮草已是足足有余”
“足足有余”萧聿将折子“啪”地一声摔在了案上,厉声道“那是整整六万人何大人若觉得足足有余,朕把镇国公叫回来,你给我去打。”
何程茂躬身道“陛下息怒。”
“将士没有饿着打仗的道理,何大人与其同朕哭穷,倒不如好好查查户部的账。”萧聿十八便带兵出征,最是清楚边关的状况。
何程茂咬牙躬身道是。
紧接着是推行屯粮之策的事。
阁老大声宣读折子“屯田既能吸纳游民,又能防止寇患,待开垦的田地多了,这赋税自然而然就”
话还没说,只听太和殿外突然有人喊道“边关急奏”
早朝都有这么个规矩。
只要是边关急奏,皆可优先启奏。
又是一声,“阆州总督觐见。”
“让他进殿”
阆州总督面带尘土,手持急奏,进殿后“噗通”一声跪下道“陛下,我大周六万将士被困密河,无一生还”
他哆嗦着嘴唇道“是苏景北反了,臣亲眼见他在腹背受敌之际,进了齐国边境。”
“再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