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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风云乱(2)(1 / 1)

左右廊道两侧共有八个雅间,左边的万红窟自然最大最好,秦氏在鲁地颇有盛名,而况今日老爷子大公子大小姐三人齐聚,足见客人来头不小。可惜彼时掌柜正与秦老爷子寒暄,视线里只扫到一个背影,大红底色祥云纹的薄缎锦袍勾勒出平肩窄腰,颈项修长,嵌珠发带垂落一侧,风流倜傥,贵不可言。

右手第一间正是宋氏与毓秀宫弟子的所在,门扉虚掩帘栊轻动,汉子们的粗犷嗓音与姑娘们的清脆笑声交相应和。彩云间在最里,段清池同样虚掩房门,便于送酒送菜,只是让伙计加了一扇对折的屏风遮挡。他在细节处一向考虑周到,常宁觉得他跟着潇潇后头跑腿简直屈才,应该去相府做个大管家。

潇潇一笑:“给你做管家怎么样?”

窗棂被人随手一敲,简行翻窗而入,和常宁四目相对,把即将出口的哈欠囫囵咽下去,淡定招呼:“离朱。”

从怀里摸出一张房契,“地段好,闹市区,带池塘假山小花园,邻里都是权贵,连街上打更的都比别处强壮些,整八百两银子,拿钱。”

潇潇翻白眼,手腕上撸下四五串镯子往他手里一塞,抽过房契转给段清池。

离朱失踪得蹊跷,失忆更是离奇,即便化身为常宁,为避免隐患,暂时还是安分休养、隐姓埋名为好。

简行把宝石、翡翠和珍珠镯子胡乱揣到袖子里,琉璃手串往回一丢:“这玩意儿不要,扔大街都没人捡。还有把脸上那皮揭了,影响食欲!”

潇潇抓过琉璃串,将散着的头发拢成一束,再度翻个白眼:“饿死你!”

麻溜一揭面具,拉开椅子坐下,举着筷子叫笔管条直站门口的段管家:“来来来先吃饭!”

段清池被眼皮底下这一出大变活人惊得倒退几步,张嘴咬了舌头,疼得眼泛泪光。

离朱简行见惯美色,瞥过去的眼神跟看桌椅板凳无甚区别,简行拍开酒封给离朱满上一杯:“闻起来不错……小叶脱不开身,没有告诉樊喑。”

常常微笑着的樊喑美人跟每个人关系都不坏,尤其与叶红薇简行要好,一手执掌碧音阁,是整个青龙会的耳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简行饮酒如饮水,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冲潇潇意义不明地一笑:“哎,听说了没?那个昆仑的年遂斯好像在找人。”

潇潇从丑女无盐秒变美人颜如玉,终于扬眉吐气,袖着两手笑嘻嘻跑去调戏段清池,头都不回,顺口应了一声。

简行戳了块鱼腹的嫩肉给离朱,一脸漫不经心:“听说还是善由国的佛子,叫什么摩尼珈蓝,十几年前就失了踪……”扭着脸咧嘴一笑,白牙如镀银般闪闪发光,深酒窝满溢天真,“咱家小叶那冷冷清清的性子,天生就是登仙成佛的材料,八成就是他了!”

潇潇瞬间蹿回离朱旁边,一屁股坐下,蚊子似的哼哼:“不可能,小叶那时候离昆仑差着十万八千里,何况无凭无据的谁信!”

简行道:“也许有什么胎记红痣斑印纹身……”

潇潇摇头。

简行压低嗓音,窃窃私语:“可能在比较隐秘的地方……”

潇潇继续摇头。当年叶红薇就剩一口气,她小丫头似的跟在一群白胡子老头后头忙的团团转,煎药擦身无所不至,并不认为自己见过什么印记之类。

简行咳了一声,含含混混地道:“可能在特别隐秘的地方……”

潇潇先是一呆,继而老脸一红,隔着离朱一巴掌糊过去:“简行你个白痴!你脖子上是顶了个痰盂吗?”

简行一步蹦出老远,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离朱安抚地拍拍潇潇脊背,就手拢住她后脑,顺势把毛糙扎起的马尾编成一条麻花辫,辫梢仍用琉璃串系紧。他这些日子纵然细加调养,身体的亏空究竟不是短时间内能补回来的,依旧比寻常男人瘦损许多,露出的腕骨嶙峋,指节分明,因为皮肤苍白,淡青的筋脉血管透出种病态的美感。

潇潇往座椅上一靠,四肢摊开,姿势不甚雅观,但是因为脸蛋漂亮,生生抵消了抠脚大汉似的俚俗:“我啊,就想有一栋大宅子,院子里有花有树,用篱笆围出一个小药园,小黄大黑可以四处疯跑;有狗也要有猫,池塘种莲藕,养一群鲫鱼泥鳅,十五也能时不时打个牙祭;房间要多,咱们一人一个还有的剩,檐下做几个巢,勾两只鸟和乌鸦作伴;砌个酒窖,专门储存美酒佳酿,况且罗叔的桃花酿看着不难学;依山傍水好风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啧啧,人生无憾……”

段清池想了想,觉得房子大活物多,恐怕还得配个能干的管家和一群勤快的丫鬟小厮,座上这几位都不像能洗衣做饭清洁打扫的类型,更别提其他脏活累活。想象一下简行扶着犁铧锄地,潇潇拎着铁锨铲狗屎……

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冷颤,用力甩了甩头,坚决屏蔽了那些个荒诞不经的场景,抬头对上简行宛如看智障的眼神,后者反坐在椅子上,两手环着椅背,十指交叉,语气欢快尾音上挑:“这位小兄弟貌似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呢!”

段清池嘴比脑子快,当即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猛省这位也是个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自己的大佬,顿时内心慌得一批,语速飞快地道:“我去催菜!”

一阵风似的拔脚就跑,生怕下一秒对方就轮起四十米长的大刀追杀过来。

潇潇白眼以对:“你吓他做什么!”

简行笑吟吟地眨眼:“他脑子里可能有些少儿不宜的画面,譬如我俩担粪铲屎什么的。”

男人们的脑沟回大体相通,此时居然无缝衔接,推测的大差不差。

潇潇看他的眼神也宛如看一个智障:“我这种如花似玉的小公主怎么可能去挑粪铲屎?当然是你这种皮糙肉厚的臭男人去做!”

细皮嫩肉堪比千金小姐的简行:“……”

他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塌着肩膀,一本正经地道:“行吧好的没问题我的公主殿下,那么请问,你的梦中豪宅究竟在哪儿呢?”

潇潇一秒变聋,作势拢着耳朵:“啊?什么?你说啥……”

简行:“……”

离朱忽然插话:“已经建好了。”

潇潇一秒恢复,点头如小鸡啄米:“听见没有?已经建好了建好了……呃?建好了?”

她唰地扭头,速度之快用力之猛,脑袋几乎要离颈而去。

简行掀起薄薄的眼皮,眸色如夜,乌沉沉的瞳孔里倒映着离朱静谧的脸。

离朱沉思:“的确建好了的,但是我想不起在哪里。”

简行摊手,挑起半截眉梢:“哦,那真是太遗憾了。”

离朱用一根手指把潇潇几乎转了半圈的脑袋顶回原位,心平气和地道:“所以你得慢慢想。”

潇潇茫然跟简行对视,灵光一闪,脱口道:“常宁!”

离朱道:“嗯。”

人们误打正着,常宁二字居然准确无误,不过这既非人名,也非地名。是时皇帝衰相甫露,开始装模作样的吃斋诵经,大力修葺京郊华严寺,佛教风头一时无两,“常宁”即出自佛诫中的一句:常相无怖,宁远长安。

馅饼从天而降,虽然还不知道怎样才能吃到嘴,但勾人的香味已经弥漫开来。潇潇抓着离朱的手左右直摇,狗崽似的撒娇:“离朱对我最好了!”

离朱想了想,好像事实的确如此。他模糊记得这丫头生自深宅大院,从小没人疼没人爱,仿佛一颗孤零零的小白菜,即便不缺衣少食,却罕有人过问。难得的是小白菜似乎从不知阴郁伶仃为何物,竟然自个儿顶风冒雨活泼泼地长大了。

某天他顺手捡了个只剩一口气的小小少年,转头丢给小白菜凑成堆,罔顾后者拒绝地往他脸上抓了一把,因为虚弱太过,连道红痕都没划出来。

小白菜除他之外和所有人形生物保持距离,环境使然,对危险与恶意有着惊人的直觉。它守着自家小菜园自得其乐,然而对上新来的伙伴瞬间化身小火炉,热情高涨噼噼啪啪地大烧特烧了起来,压根不管对方是坚冰还是磐石,一厢情愿一往无前烧了好几个月,终于在把自己烧成灰之前把对方烧化了。

他当初不过随手在小白菜旁边栽下一株幼苗,然而这幼苗抽条拔节指顾从容,于风刀霜剑中长成一株峨峨秀色的楠木。

有个名字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哦,大家都叫他小叶。

—— —— ——

大宋小宋虽然不在,随从跟毓秀宫女弟子相处的倒也和谐愉快,凑到柳静簧跟前献殷勤的尤其多。汉子们并非觊觎美色,而是致力于挖倒南宫霖的墙角,把这朵水灵灵的花骨朵挪到路城宋氏的一苗三分地上。

大宋虽然拥趸无数,然而至今是一条单身狗,小宋更别提,就算有姑娘鼓足勇气贴上来也被他的冷脸冻跑。汉子们翘首以待,当家主母跟小嫂子至今杳无踪迹,一群人早就忍无可忍,如今有个美人自动送上门,简直就是天赐良缘,万万不能放过。

汉子甲在泰安郡吃了个亏,原本有些郁郁,然而后来经历小宋受伤、大宋赴战,早把那点龃龉弃之脑后。众随从里他口才最好,把宋云夸的天花乱坠,见柳静簧只是抿嘴偷笑,并没有动心的迹象,又把宋霆拎出来大夸特夸。他背对着门面朝着窗,夸着夸着就觉得眼前一黑,窗户上凭空长出一只猫,毛色大小连同那两只扒在木框上的爪子都无比眼熟。

他腾地站起身,把一桌的人都吓一跳,指着窗口叫道:“猫!猫!丑八怪也在这儿?”

猫在,丑八怪在,少年也在。

他在,小宋爷在,大宋爷也在。

汉子甲登时有了无尽的勇气,疾步如飞,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抓猫,万一抓住了又要怎么做。那猫被汉子甲折腾出的动静一吓,丝毫不怕,一甩尾巴调转屁股蹿了出去。

其他汉子和姑娘们都没注意,倒是柳静簧在满耳朵充斥着“大宋好小宋妙宋氏兄弟呱呱叫”的吹捧中稳如泰山,看了个正着,捧着下巴惊呼:“哎呀,这是谁家小可爱?”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房门被挠得咯吱咯吱响,虽然没被吓到但报复心贼强的小可爱带着自家主子找上门来了。

汉子甲瞪眼看着黑猫跳到麻花辫的少女肩上,冲自己威胁地龇牙哈气,觉得作为人的尊严被挑衅了,哪怕它主子是个极品美人也不能弥补他内心的创伤!

可这少女自见他第一眼就冲着他笑,眉是眉眼是眼神采飞扬,笑得他晕晕乎乎两腿发飘,左右脚都不知道该迈哪只了,然而心底又模模糊糊的发毛,不对啊,这猫主子明明是个丑八怪来着?

汉子们虽然对黑猫有印象,然而猫主堪称改天换地,以至于个个都怀疑自己多了心,惊疑之后便是惊喜,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未来主母跟小嫂子又多了个备用人选。

柳静簧和众师姐们在心底啧啧一叹,美貌佳人她们见过不少,鲸鱼帮帮主周景兴妩媚妖娆,浣花苑小师妹有丝娇俏婀娜,峨眉大弟子秋妍端庄清冷,柳静簧自己属邻家小妹纯真甜美那一挂。面前这个则独树一帜,五官单拎出来不算顶出彩,组合在一处却效果翻倍。

柳静簧笑道:“是秦小姐吗?你的猫刚刚走错了房间!”

在座各位谁都没有见过秦桑,虽然知道大美人就在另一边的万红窟,即便心痒痒的一万个想偷看,一想到傅麟和颜玫瑰也在,顿时就怂了。

少女把肩头的猫揣到怀里,一口否认:“不是!走错了!”

她转身往外,适逢宋霆往里,两人反应迅速,在撞到前各自退后一步,隔着道琉璃珠帘,只认衣裳不认人的小宋面色不愉:“又是你?”

潇潇:“……”

她能一键换脸,却做不到一键换衫。

“这就是缘分啊!”

她索性抛个媚眼,对小宋的冷脸丝毫不惧,而且蠢蠢欲动地总想撩拨两下。

小宋凉凉地道:“轻浮!”

可以凭脸吃尽红利却偏要靠技能混迹人间世的潇潇一如有丝般碰了钉子,新鲜至极,回想起后者寸寸皲裂的美人面,几乎又笑到发癫,飞快地把十五举起来挡了半张脸,咳嗽一声:“年纪轻轻的,说话怎么像个老头子!”

小宋想起她之前絮絮叨叨那一番高谈阔论,唇间一嗤,撩起珠帘往里迈步:“无端端的怎么了?莫不会是又有人惹了你的猫?一块寻仇来了?”

他却不知自己随口说中真相,抬手按了下隐隐作痛的胸口,因为修养日短,又一路跋涉辛苦,内伤至今尚未痊愈。

潇潇看得分明,暗自心虚,气焰顿时降下来,满口否认:“没有没有,闷得慌串个门子,不叨扰了。”

顺手抛过去一个小瓷瓶,“早晚一颗内服。”

小宋接在手中,拔出塞子一嗅,扑鼻的薄荷香,连精神都为之一振,知道是好东西。他定睛端详对方,虽然对美丑不甚在意,也承认这张脸蛋着实亮眼,足以与秦桑比肩,心中一动,觉得秦小姐做大嫂无望,换成此人倒也不错。

汉子甲耳闻目睹,震惊于“丑八怪居然是个大美人”的真相,变脸如翻书,拉开两把椅子热情招呼:“小宋爷请过来坐!姑娘也请过来坐!”

想到对方来意,举起手赌咒发誓:“我绝没有招惹这猫,就脚步重了些,大概惊着它了!”

斜眼看猫黑乎乎盘成球状,觉得很像一坨屎。

屎状的十五挠了挠主人衣裳没收到回应,便知寻仇无望,蜷在潇潇怀里冷冷露出一只琥珀色的眼,对上汉子甲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嗥。

汉子乙默默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弟挤到一边,菜肴中恰有一盘干炸小黄鱼,他用竹筷挟起一条喂猫。

炸鱼金黄酥脆,十五一口攫住,两条后腿蹬了蹬,潇潇会意松手,它懒得跟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类敷衍,叼着鱼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汉子乙满脸殷勤地扶着一把椅子:“姑娘请坐!姑娘你贵姓?兄弟都是粗人,先前有得罪的地方你多担待!我们小宋爷人忙事多,总有看觑不到的时候。看起来姑娘和小宋爷年纪仿佛,不知道是哪里人氏?”

潇潇一眼看穿他的居心,笑嘻嘻转向小宋,因为脸蛋身材值得一观,寻常粗布衣裳穿起来也别具风味,“小宋哥,我俩不合适!”

汉子甲乙丙丁等默然,柳静簧和众师姐闭紧嘴巴两眼瓦亮,小宋存了给兄长保媒拉纤的心思,面色如常清清冷冷,顺手递过去一双筷子,已经是对异性最友好的态度了:“嗯,没关系。”

潇潇拨弄辫梢的琉璃珠,眼睛眨巴眨巴做唏嘘状:“我和大宋哥也不合适。”

小宋放下筷子,瞬间没了搭讪示好的心情,撩起眼皮干脆利落地送客:再见!”

柳静簧捂紧嘴巴,生怕自己下一秒就笑出猪叫。

活该小宋至今是条单身狗!冷脸不算啥,你听听这话!

潇潇显然跟小柳心有灵犀,指着宋霆的雪上加霜脸吃吃发笑,麻花辫一甩,觅着十五的去向头也不回地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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