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一直喝完了那坛女儿红,才从金山酒楼离开。他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走着,笑看行人来往,各处繁华。经过一家首饰店时,一个人兴冲冲地从里面跑了出来。他手中捏着一根精致的发簪,口中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夜未央。一时不慎,刚巧就撞到了他。更为不巧的是,因为带了些内力,发簪尖端硬生生地扎在夜未央的手臂上。夜未央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根发簪,又抬头看了看同样僵立在原地不动的霍春秋,只觉得欲哭无泪。自己最近的运气实在太背了!真他妈的疼!霍春秋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不过还是很有礼貌的,急忙道歉,“对不起……我太急了……你没事吧?”
他看着夜未央手臂上的发簪,想伸手去拔却又于心不忍。看那人紧张的模样,这应该是送给心爱女子的物事。夜未央想了想,还是不跟人家计较了。自己动手拔出发簪,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将发簪也染的红红的。他将发簪放在自己袖子上擦了擦,口中道:“既是送给女子的定情之物,就不该见血,一定要擦干净了才好给她戴上。”
“谢谢。”
霍春秋接过发簪,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见夜未央慢条斯理地扁起袖子,遮住伤口,然后用手紧紧按住,一副对处理伤口习惯了的样子,让霍春秋不禁咋舌。他赶紧把夜未央往飞龙引那边推,口中道:“我还是带你去上点药,包扎一下伤口吧。”
他其实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劳桑心,想着就这样丢下夜未央有些不好,索性就带他一起过去了。霍春秋将夜未央带进飞龙引之后,说了句“你等着”人就没影了。夜未央以为他去找药和碎布了,便一个人坐在空桌旁等着,哪知霍春秋去了许久都不见归来。他不禁想:这小子准是去见心上人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等他还不如靠自己呢。正打算起身自己去房间包扎时,却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从楼梯后传过来:“你自己不会包吗?”
声音冷淡,带着些许傲气,不是劳桑心又是谁?霍春秋的声音接着响起:“我粗心大意的,弄疼人家就不好了,你帮帮我嘛!”
虽是请求,但语气里可听出他是带着一丝欣喜的。劳桑心冷哼一声,没有说话。行了两步突然停下了,她见夜未央捂着伤口,正一脸惊疑地看着自己。霍春秋说不小心伤到的人,是领主?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夜未央的胳膊问:“怎么伤的?”
语气和神情无不担忧。轻轻挽起夜未央的衣袖,瞧见了那殷红的伤口,劳桑心只觉得一阵心痛。印象中,领主几乎没受过什么伤,以前都是他们这些属下在外厮杀受了伤,领主替他们包扎的。夜未央没有说话,眼睛却是盯着劳桑心头上的发簪。心想,原来这小子的发簪是要送给六日的。听必之说,六日与霍家少爷走的很近,莫非这小子就是霍春秋?手臂上传来的刺痛让夜未央回过神来,他皱着脸,似是抱怨:“最近的运气不怎么好,一定是因为武功被废的原因,该死的神无赦!”
想到最近受的苦难,始作俑者都是神无赦,不禁当着劳桑心的面骂起了人。“神无赦?”
劳桑心一愣,“是天涯阁阁主?”
细想之下,领主正是去了天涯阁之后才失去武功的。夜未央道:“快给我包起来,别让小白知道。”
那家伙护自己护得紧,若是知道自己受伤了,霍春秋这个罪魁祸首怕是会小命不保了。霍春秋早从掌柜齐叔那里要了伤药和纱布,献殷勤般地将两样物事递给劳桑心,后者却并不领情。她从自己怀中掏出金疮药,撒在夜未央的伤口上。霍春秋悻悻地将手收回来,“桑心……你有药啊?”
劳桑心看了他一眼,似是在嘲笑他的愚蠢。一个跑江湖的杀手,身边怎么可能没有金疮药?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丝巾,缠在夜未央的手臂上。“疼!”
夜未央苍白着脸低声叫着,劳桑心一惊,急忙松手,“你忍一忍,马上就好。”
再包扎时,手上的动作明显是放慢了。霍春秋看着两人,再傻也明白了,这两人是认识的。桑心居然将自己贴身的丝巾缠在人家手臂上,还把他当大爷一样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绝对不正常。再看受伤那人,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将自己的手臂完全交由桑心摆弄,显然是对其极度的信任。他愣愣地看着两人,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们什么关系啊?”
劳桑心和夜未央一同抬头看着霍春秋。半晌,夜未央才道:“啊!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夜未央,是六日的大哥。想不到你也认识六日啊,缘分还真是奇妙。”
这个时候,当然是要编谎话了。霍春秋不解,“六日?”
这是人名吗?夜未央笑道:“是桑心的小名。”
“那为什么你们不是同一个姓?”
夜未央道:“我随母姓。”
这说的却是实话。“哼!说谎也不脸红,还真是厚脸皮!”
从门外传来的女声,泼了夜未央一头冷水。随着声音落下,一男一女从门外踏了进来,正是那一同出门采药归来的庄伏楼和水连环。介于之前武林庄的事,水连环对夜未央还是有些恨意的,虽然那天他并没有亲临现场,但这人一向喜欢在幕后出谋划策,这场计划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夜未央扭头看向两人,笑道:“我当是谁在拆我的台呢,原来是你。数月未见,小神医别来无恙啊!”
水连环冷哼一声,“不劳你操心,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她扭头看向庄伏楼,“师兄,我们走。”
庄伏楼却没有动,眼睛始终盯着夜未央,问:“就是他?”
那个制造灵渊阁内乱的罪魁祸首?说话的同时,他的手暗中握紧了剑柄。这时,劳桑心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她放下夜未央的衣袖,看着上面的血迹,轻声道:“这件衣服不能穿了。”
似是感觉到了庄伏楼的杀气,她突然扭头,凌厉的眼神猛然看向对方握剑的手,像是在警告他不可轻举妄动。庄伏楼见了她那戒备的眼神,怔了怔,随即松开了手,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和水连环双双离去。他脸上受伤又无奈的神情,让观察力入微的夜未央看在了眼里,他看着庄伏楼的背影,又看了看霍春秋,心里有些烦闷。六日,貌似入了情网了,看来有些事,得跟她说明白了。“把你的剑带着,来我房间,我有话跟你说。”
霍春秋似乎还在纠结夜未央的身份,在他离开后,又问劳桑心,“他真是你大哥啊?”
劳桑心瞥了他一眼,“怎么,你不相信?”
霍春秋搔了搔头,嚷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那么多大哥?上次那个冉必之不是你大哥吗?”
劳桑心哑然,糟了,怎么把那个家伙给漏了?她脱口道:“那个是二哥!”
不想再与霍春秋纠结这个问题,急匆匆地跑了。身后,霍春秋依然搔着头,喃喃道:“究竟哪个是二哥啊?”
他心想,既然将来要迎娶桑心,怎么能连她的家人都搞不清楚呢?夜未央在房间外逗留了一会儿,见江才情并不在房中,这才赶紧回屋找了件衣服换上。因为银票够多,江才情又有洁癖,所以他们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衣物,而是到了武陵镇之后一起买的。不用说,夜未央换上的这件,依然是黑色,如同江才情对白色的执念,他对黑色也是情有独钟。没有人知道,夜未央之所以如此迷恋黑色,其实是有原因的,那是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已然让他不愿再想起。劳桑心甩掉了霍春秋后,就过来找夜未央。进屋时,那人正在换衣服。劳桑心尴尬的紧,急忙又退了出去,顺便帮他关上了门。片刻后,听得夜未央在里面喊道:“进来吧。”
再次进屋时,夜未央正在桌边喝着茶,见了劳桑心,他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喜欢他?”
劳桑心一时不明白领主说的是谁,却见他扫了一眼自己的头顶,又道:“很美的发簪。”
这时,她才知道夜未央说的是霍春秋。劳桑心低着头,也不知如何回答。说是喜欢,完全算不上,只是不讨厌罢了。因为霍春秋对她很好,她贪婪地享受着这种被爱的感觉,无法自拔。从小就没有谁愿意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纵是后来跟了夜未央,也只是将领与下属的关系,她从不敢逾越半分。然而在霍春秋面前却是不同,她可以开心的笑,也可以生气地骂,不管怎样,那人始终不会对她有任何不满。当霍春秋送她这根发簪时,她其实是有些感动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只是,她不知道,一旦收下了这根发簪,她将与霍春秋纠缠一生一世。“你也不用害羞,女孩大了,终归还是要嫁人的。”
夜未央示意她坐下来,笑着道:“我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最多两年,我会给你自由。不过在此之前,你须得明白自己的心意。”
劳桑心猛然抬头,两年?也就是说,自己能留在他身边的日子也就只有两年了。她心中苦笑,那人自诩智者,怎么就看不出她从没想过要这自由,在她看来,留在领主身边,远远比自由要珍贵的多。虽然有些失落,她还是认真想了想夜未央的话,“我的心意?”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可知残阳沥血的传说?”
夜未央拿过劳桑心手中的残阳剑,轻拭着,口中道:“相传残阳沥血历世百年,每一任的剑主都会结为夫妻,无论经历何种磨难,有过多少恩怨情仇,最终都会缔结良缘。百年来,从未破例。”
劳桑心睁大眼睛看着夜未央,领主说这话什么意思?他是说自己和庄伏楼会是一对?这时,夜未央接着道:“一百三十年前的江疏影和谢青花,残阳沥血的第一任主人,两人恩爱有加,羡煞无数后人。然而,传到第二代的司马秋渔与韩溪城手里,却变成了魔女与侠士相爱相杀的武器,两人斗了一辈了,临死还是结为了夫妻。”
这段武林传记,劳桑心并不曾听闻过,此时听夜未央说起,竟也能感觉到其中的波折心酸。自古正邪不两立,魔女与侠士无论多么相爱,终究会被世俗所累。“一百多年前的东方雪和酒城客,是残阳沥血的第三任传人。一个是奔波于江湖的侠女,一个是嗜酒如命的书生。阴差阳错之下,沥血剑到了酒城客的手中,本就讨厌江湖中人的他,不得已也过起了杀戮的生活。东方雪怜其身世,委身下嫁于他,迁就了他大半辈子,最终忍无可忍,夫妻二人决战荒野,双双殒命。”
东方雪这个名字,劳桑心却是听过的,相传她是谢青花的亲传女弟子,武功与智慧都尽得神女真传,一代名门东方门的创始人。这样的女子,也难逃宿命的纠葛吗?“九十多年前的轩辕天涯和董清扬,一个是轩辕伢子的孙女,一个是洛阳董家的少主,这二人继承了残阳沥血之后,过的倒也圆满。而他们的孙子董永升,正是沥血剑的第五任传人,当时手持残阳的,是苏州城夜家堡的五小姐,夜即华。二人虽然历经坎坷,却也是一对令无数江湖中人羡慕的人中龙凤。”
这一段,劳桑心听过很多。江湖中人怕是没有几个会不记得倾城公子和夜即华的事吧?毕竟,那是苏州城东华客栈的由来,也是舞狮台崛起的经过。苏州城风光的背后,承载的却是先人的灵魂,有多少华而不实的人,在这个舞台上演一幕幕的苦情戏,生怕别人会将先人遗忘。却不知道,真正的名满天下的人,是可以名垂千古的。夜未央顿了顿,又道:“四十多年前的白相成和柳风情,灵渊阁的已故掌门人,与一名青楼女子互生情愫,恩怨纠葛了大半辈子。双方临死之际,一个把残阳剑传给了莫天都,一个把沥血剑传给了玉萧依,让原本是天各一方的两人冥冥中相识,最后结为夫妻。后来,玉萧依因为武功尽失,沥血剑便不知所踪,想来是被带回了灵渊阁,交到了庄伏楼的手中。你这残阳剑的来历,我也不用细说,想必你也明白,正是十年前从莫天都那里弄来的。你需知道,这些前任主人,无一不是夫妻。”
听完这些,劳桑心感觉已经麻木了。所有的缘分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吗,那她在这个世上苦苦挣扎还有什么意思?夜未央说完后,弹了一下剑身,深邃的眼睛看向劳桑心,道:“当然。我是不信命的。跟你说这些故事,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底,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一切都需你自己把握。虽说你和庄伏楼会有感情纠葛,但如果你喜欢的是霍春秋,不妨自己去争取。我相信,人定胜天。”
听了这句话,劳桑心心头一热。是啊,什么命不命的,从来都不能支配她,若是如此,她又怎么能够活到现在?低头莞笑,接过残阳剑,道:“领主,我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我都会自己争取的。”
包括,努力留在这个人的身边。夜未央走向窗户边,看着窗外,随口问道:“孟传情的伤还没有好吗?一天没见他,莫不是还躲在房中疗伤?”
劳桑心道:“上次武林庄一战,他伤的太重了。纵然有庄伏楼和南无诗轮流为他疗伤,怕是也得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好。”
“哦?”
夜未央有些惊讶,“南无诗到底为什么会对孟传情那么好呢?这可不像是她的风格啊!”
劳桑心正欲回话,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对夜未央摇了摇头,眼角瞥向门口方向。这两人多年共事,是何等的默契,只此一个动作,夜未央就明白了,门外有人偷听。没有武功就是这么弱势,想想从前,来人尚未靠近,他就会立即感应到,如今却要靠劳桑心来提醒他。夜未央是越想越不甘,努努嘴,示意劳桑心前去查看。劳桑心猛地打开门,见了门外的人,怒问道:“你在干什么?”
霍春秋尴尬地摸着鼻子,笑道:“我就是来问问,里面那个,究竟是你大哥,还是二哥?”
劳桑心不禁青筋暴起,一脚踹向霍春秋,“滚!”
霍春秋一见劳桑心翻脸,急忙好话说着,“别别别,你别生气,我走就是了。”
一溜烟地跑了。屋中,夜未央看着两人,笑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