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谁在这里?”巡夜的弟子提着灯笼迎上来。
夜已经很深了,鹿门书院有宵禁的规定,黑沉沉的一片,只有石龛里几点灯飘着微弱的光。灯笼一靠近,光便亮了起来。巡夜弟子终于看清眼前人,他擦了擦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看花眼,“是先生又委派了什么任务给你?”
鹿门书院繁文缛节多如牛毛,一百零八条红线几乎每个人都踩过一遍,只有一个人至今维持着白纸般的记录,乃是神一般的存在。所以巡夜弟子在这会看见他,宁愿相信他是为先生办事,也不愿相信他将亲手打破自己的记录。
“嗯,替先生办事,还请师兄不要声张。”温啸仙保持着冷静的语调。
“我就说你怎么也会踩红线,既然是先生的意思,那这回我就不给你记上了。”巡夜弟子打着马虎眼走远了,他还不能得罪这位先生眼中的好学生,毕竟每次大考前夕大家都等着抄他的笔记。
温啸仙无奈地叹了口气,等那个人完全走远,才轻轻拨开一旁的树丛,“可以出来了。”
顶着树叶的脑袋慢慢钻了出来,乌黑的眼灵动地转了一圈,似乎在窥探四周的情况,过了片刻,她才完完全全从树丛中钻出来,长裙上也沾满了枯叶,她用力甩甩头,像从水中爬出来的小猫甩干毛发上的水滴,碎叶飞溅到了温啸仙身上。
“跟着我走,别乱跑。”他摘掉自己头顶的一片枯叶,感觉更加无奈了。
他不仅得带她逃出书院,还得带她逃出蒹葭渡,而很不巧的是,今晚的蒹葭渡是片不夜天。
尺素江里的花灯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人影交织车马如流。他找来一件带兜帽的披风给她罩上,遮住了额前两根龙角。
她走在路上还不怎么老实,甚至想去顺别人的糖葫芦,温啸仙没办法,只好掏钱把那串糖葫芦买下来。她很高兴,好像得到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
味道,奇怪。她伸出小猫似的舌尖舔了舔,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这种生灵学习能力超乎常人,和人类孩童短短几日的相处,她就已经学会了语言文字,但奇怪的是,她却不愿意开口说话。
“这是甜味。”他又想起了鱼腥草那令人不堪回味的滋味,或许她从没尝过酸甜苦辣。
甜,是什么。
“就是虽然没有值得开心的事情发生,但那你依然会觉得很开心。”他解释完毕,已经不知第几次觉得无奈了。
她看上去却更高兴了,珍重地把那串糖葫芦藏进了自己的袖子,像只正在屯粮食准备冬眠的仓鼠,温啸仙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等回去看到糖浆化了,她该多难过。他不由自主地想。
风把兜帽吹开了,乌黑的长发跑了出来,他连忙替她把帽子按住好遮挡额前的两根龙角。这个时候他们恰好经过商贩的摊子,架子上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停下脚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一把玉白的牙梳。
“这把梳子正配姑娘漆黑柔顺的长发,公子,买下来吧。”商贩何等精明的眼神,那藏在兜帽下如海藻般浓密的长发逃不过他的眼。
温啸仙观察着她的神色。
方才那一路走来,他面上看得轻松,实则背后已经流了一片冷汗,他的手无时无刻不有意识地按住扶乩琴的琴弦,只要身旁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他会立刻做出行动。
可她什么都没做,好比现在,她的眼神真的只是在盯那把牙梳,从未看那商贩一眼。
书上说的当真全无差错吗?
“青丝与情丝同音,公子,姑娘每日用这把梳子梳发,三千青丝想的都是你啊。”商贩看到少女披了一身披风遮挡容貌,男子又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以为两人是乘夜私奔的苦命鸳鸯,便自以为是地说。
“……”
温啸仙只能又掏钱把这把梳子买下来,要不然等天亮他们都无法抵达东域,更何况他得在天亮之前赶回蒹葭渡。
她双手将小小的牙梳笼在手心,像缩在壳里的蜗牛,经过漫长的干旱终于得到雨露的滋润,小心翼翼地探出莹润的触角,那样的虔诚珍重。
能露出这样的神情,当真天性凶残嗜杀么?
很久以后,当他发现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真相时,他还是会想起今晚她低头的一瞬间。巨鲸是大海的精灵,那么衔月而生的蛟龙便是九天的神灵,它们呼吸的是天地,一喜一怒牵挂着万物的存亡。她本可以将整座天下握入手心,现在她却将一把小小的梳子当做全世界。
又一阵风吹来,兜帽应声而落,瀑布般的长发倾泻下来,黑亮如同布满星辰的夜空。她毫无知觉,用脸颊轻轻碰着牙梳圆润细密的齿子,像小猫用胡须蹭着主人的手心。
商贩张大的嘴里甚至可以吞下一只鸡蛋,“角……角?”
她眨了眨眼,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而这一刹那温啸仙已经为她重新戴上兜帽,他冷冷地看着那个商贩,“内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他骤然转变的态度让商贩不敢再细看。
接下来的这一路她出奇地平静,兜帽戴得严严实实,其实她应该很聪明,虽然不懂人世间的感情,但天地灵物的本能令她对周遭的敌意天生有一股敏锐的感知力。她知道一旦把兜帽摘下来就会让身边这个人很紧张,还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她知道自己身上有东西和别人不一样,这东西是恐惧的源头。
她慢慢地写下三个字,为什么。
温啸仙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继续沉默。
她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急匆匆地解释:那个人讨厌我。
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的眼,像在凝视一片没有尽头的长夜,低声说:“我不讨厌你。”
她眼底的星辰一瞬间点亮了。晚上的蒹葭渡很安静,倒映着天地的海水呈现幽深的苍蓝色,一直抵达夜空的尽头。据闻天下所有的海都是共通的,相隔天涯海角的人会在徘徊的风中感受到彼此的思念。
他觉得自己今晚说的话有点多了,便轻咳一声,说:“你可以回去了。”
他像是在放生一条岸上搁浅的鱼,现在该是她重回大海的时候,那里才是她的归宿。她却呆呆地站着,好像在等待着一个被遗忘的承诺。
她等了很久,却也不生气,眼里亮晶晶的,慢吞吞地写下四个字,我抓住你了。
他忽然明白了,原来她翻越千山万水而来,只是为了等待他实现曾经的诺言。
温啸仙取下了琴囊,调试着琴弦,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样的曲子。他望着她恬静的眼睛,那必然不是铿锵澎湃充满攻伐之气,那必须宽广坦荡能包容众生万物,无言坚守而毕生不渝。
扶乩琴可以定音了。
守护。
从今往后,它的使命就是守护。
他拨出一串音符,天地显得寂然,漫天星辰流转,她小幅度地靠近过来,手臂挨到他的衣衫,他沉浸在琴声中没有发觉,她静静地看了一会,慢慢地把脸贴上他的肩膀,好像一只终于找到家的小兽。
她开口说出第一句,尽管微若蚊蝇,“喜欢……”
很久以后,又是很久以后。
她黑亮的长发都变白了,被星光点亮的眼失去了光彩,只有三千情丝未曾衰老。她一生葬在孤独的海底,祈祷匆匆的时光慢一些,再慢一些,她要追上这被段遗忘的记忆,她要光阴在这一刻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