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
林见秋最近有点小寂寞。
他自己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直到他坐在出版社大楼的办公室里,一边转着笔，一边帮编辑纠正他手上初稿的语病和错别字的时候，编辑忙完回来看到他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旁边堆了一叠签完名的明信片,便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打量了他片刻。
“林老师,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寂寞？”编辑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手上转着的笔卡在了指缝间,林见秋顿了顿，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发现自己很难去否认这句话。
最近确实有些无聊。
最新的长篇稿子刚全部上交,他早就跟编辑说好休息一个月。
警局那边最近几个月更是闲得快要长蘑菇,跟林见秋保持着联系的高警官在短短三个月里已经考完了三张证。
当然,这绝对不是坏事，他们宁愿永远这么闲下去。
也没有其他的委托找上林见秋。
一时之间，仿佛所有人都陷入了春困状态，倦懒的不愿动弹。
骤然间从过度的忙碌中闲下来，林见秋一时有些不适应。
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叶怀霜不在家。
这段时间叶老师跨省出差,归期未定,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虽说中途也有假期,但倒也比不上之前几乎天天都能见面。
即便偶尔忙起来,同城串个门慰问一下也要容易得多。
叶老师出差在外,平时联系也就只能靠电话,林见秋不太想打扰他工作,于是打电话的频率也不算太高。
林见秋原先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工作需要的出差，又不是永世不见。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某一方忙到昏天黑地,早出晚归，最久的时候连着一个月都没一块坐下来吃顿饭，好像也就这么过来了，也没觉得多难熬。
出差而已，也没什么差别吧。
一开始林见秋还这么想着。
事实证明还是不一样的。
住在一起的时候，再忙碌也还能看到对方留下的痕迹，早上起床时留下的早饭，或者匆匆出门被遗落下没来得及洗的碗筷，夜深回家玄关留着的一盏小夜灯，冰箱上提醒吃饭的便利贴……
看不到人，看到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心头也会变得安定。
然而真正的离开哪怕只是短暂的离开，就意味着一种空虚，早上出门家里什么样子，晚上回来的时候依然什么样，放乱了的拖鞋没人顺手整理好，客厅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外面路灯的光照进来，偶尔还会有大片的雨水打进来，弄脏阳台甚至没人能记得及时关上窗户。
以前林见秋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他能将这些事应付得很好，很多能够让自己生活得更舒适的小细节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但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习惯了另一个人的陪伴之后，陡然间又消失，就好像从身体里硬生生挖掉一块一样。
并没有觉得很难过，也并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就是闲下来的时候莫名懒散，提不起精神，也不怎么高兴待在空荡荡的家里。
警局那边没什么案子，编辑这里就成了林见秋重点骚扰的对象。
美其名曰现场来讨论一下下一本小说的选题和主线。
编辑翻出一叠赠品明信片给他，让他坐在一旁签名。
林见秋一心二用，一边签名一边看着走近科学动物世界之类的纪录片，一边还能抽空跟旁边的编辑聊两句。
编辑跟了林见秋几本，平时来往不少，也算对他有些了解，看看林见秋闲到发霉又心不在焉的模样，琢磨出点味来。
“你最近不是没事吗，不如去找叶老师啊，不想坐飞机还有高铁，快一点的也就四五个小时，有事再回来不就好了。”编辑提议道。
林见秋却没什么犹豫就否决了。
“为什么？”编辑问，“不好意思？”
“工作是工作。”林见秋摇摇头，漫不经心地说道，“又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而且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啊。”
他自己也就是现在一时的“不忙”。
而叶怀霜是真的很忙，有时候林见秋早上发一条短信，他到隔天凌晨才回，一个电话打过去却说还没下班。
林见秋想去见他当然容易，但哪怕站到他去的学校实验室楼下，叫叶怀霜有空的时候出来看一眼，也是在挤压他的休息时间。
留在那里也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变相的添麻烦。
想归想，又不是非见不可，与其想着挤出时间见面，倒不如留出空间，让他专心处理工作。
就像林见秋跟案子的时候，哪怕再危险，叶怀霜也不会叫林见秋不要去，更不会闹着跟他一起去。
因为他清楚自己跟上去就是拖后腿的。
最多也就是在事后不轻不重地说上几句，可以归为一点小抱怨，告诉他自己很担心，希望他下次能更注意安全一点。
工作归工作，生活归生活，这也是一种尊重。
编辑没有再劝，林见秋一边跟他聊了些题材方面的问题，一边把剩下的明信片签完，临近傍晚回家的时候，他才发现叶夫人给他发了短信，问他晚上要不要回去一起吃饭。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叶夫人最近也放假在家休息，闲来无事迷上了厨艺，捣鼓了一堆新式菜品，夫妻俩也吃不掉，便三天两头请人回去吃饭。
林见秋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他还记得上一次是叶怀霜出差之前，两人一起被叫回叶家，叶夫人折腾了一大桌子稀奇古怪的创新菜，一大家子全部到场，为了不打击她的积极性，硬是绷着笑脸吃完了。
但一转头，等叶夫人被丈夫哄去午睡，剩下一群人站起来就开始找胃药。
后来听说叶夫人还在继续研究，但凡是叫林见秋回去吃饭的，叶怀霜都主动帮他婉拒了。
叶夫人并不是完全不会做饭，普通家常菜还做得不错，然而不知道哪里来的奇思妙想，诸如榴莲生姜蒜泥番茄之类的鬼畜搭配实在让人接受无能。
不过几次之后她也意识到旁人的接受度不高，据受害次数最多的叶父所说，菜式近来似乎已经有所改良了。
林见秋抬头看看天色，想了想，把婉拒的话删掉，回了个“好”。
虽然嘴上说不打扰，不过想到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心里还是有些提不起劲儿。
就算去叶家被荼毒一回，也比一个人躺在地上发呆好一些。
到了叶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林见秋一进门，最先看到了齐越泽和小鱼。
叶夫人正在厨房忙碌，叶父在她旁边帮着打下手，餐桌上摆了两道已经做好的菜，一眼扫过去要比第一次正常多了，林见秋也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
叶临云似乎不在。
跟两位长辈打过招呼，林见秋被赶出厨房，回了客厅，小鱼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他们之前并不经常见面。
小鱼出院之后就被齐越泽和叶临云一起收养了，不过不信叶，而是随齐越泽姓齐。
他这个年纪应该是要上学的，但之前条件不好，换了个环境，身体和学习都不太跟得上，两个监护人花了不少时间帮他补课补身体，之前可能有一半时间都在医院或者补习班上。
林见秋上次见他还是过年时候的事。
“临云到山区做实地考察去了。”齐越泽跟林见秋打过招呼，主动解释道，“估计要一个多月，上个礼拜才走的。”
叶临云如今不在叶家的公司，是真想靠自己做点事来，叶家对此乐见其成，也有心磨一磨他的性子，默许他自己出去闯一闯，齐越泽倒是坚定地公开支持着他的那一个。
这些事林见秋也就知道个大概，他们交际圈唯一重合的叶怀霜也不是多话的人，平时交集泛泛，也就回叶家的时候偶尔碰面。
不过这一回齐越泽却是正好有事想找林见秋帮忙。
趁着叶父叶母在厨房里做饭，齐越泽跟林见秋开了口：“我明天也要出差，去国外一趟，来回起码一个礼拜，但小鱼一个人在家我不太放心，伯父伯母最迟后天也要回去工作，听说你最近没什么事，能不能请你帮我照顾他几天。”
他顿了顿，又及时补充道：“会付报酬的。”
然后又说：“小鱼很乖的，接送一下上学，准备点吃的就好了。”
林见秋看一眼小鱼，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觉得呢？”
小鱼眨眨眼睛，看了看齐越泽，又看看林见秋，慢慢点了点头，跟着说道：“我、我很乖的，也、也很好养。”
说着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红了。
林见秋伸手摸了下他的脑袋，便应下来：“行，你走之前把人还有什么日用品送过去就行了。”
齐越泽松了一口气：“好。”
别看林见秋嘴上说不喜欢小孩子，但实际上他对小孩子一向耐心，还很讨小孩子喜欢，让他照顾比放在别的托管班之类的地方让人放心多了。
解决了心头压着的事，晚饭桌上的气氛也很和缓。
主要原因是今晚的饭菜都很正常。
吃完晚饭，林见秋主动去收拾碗筷，叶夫人一起帮忙，跟他聊了两句。
“怀霜什么时候回来？”叶夫人问他。
“要等下周看学校那边招人的情况，如果有其他人愿意接手，他交接完就能回来了，没人的话只能靠他救急，恐怕要再待上几个月。”
“看来又要好久见不到他了。”叶夫人叹了口气。
“中间肯定会安排假期，坐车回来也就四五个小时。”林见秋拿编辑安慰他的话继续安慰叶夫人，“兴许运气好，不会待那么久。”
叶夫人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
林见秋好像是真的不懂，不过想来叶怀霜也不大可能会跟他细说这种事。
“以往碰到这种事，他是不会回来的。”叶夫人说道，“他念书的时候就在云城，一周两天假，他经常等到寒暑假才回来住一段时间。”
一则父母工作忙，未必在家，回来看望陪伴父母就没有意义。
二来路上一来二去也会耽误时间，他是宁愿留在宿舍里看书，也不喜欢把时间花在无用的事情上，最多每周打电话问候几次父母身体。
相较之下，叶临云就算大学的时候也要办个走读，因为待在家里比狭窄的宿舍舒服多了。
见得多、相处久，关系自然更亲近，叶怀霜永远更受父母信赖，但在关系亲密上确实欠缺一些。
其他人都觉得他是天性如此，但是后来凭空冒出来一个林见秋。
按时上下班、按时回家、按时休假，乃至主动请假，以前这些人之常情放在叶怀霜身上都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也是因此，很多人都怀疑他是不知疲倦、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但事实证明，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一个让他愿意将一部分注意力回归到“生活”上的人。
叶夫人思忖半晌，最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想说声“谢谢”又觉得太突兀太见外，脸上纠结的表情太过明显，林见秋都看懂了。
“您就放心地把叶老师交给我吧。”林见秋眨了眨眼睛，笑，“他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叶夫人“噗嗤”一声没忍住笑，还沾着泡沫的手在空中悬停片刻，拍到林见秋身上，说：“好。”
小鱼确实是个很乖的孩子。
林见秋把他带回家三天，小孩儿一声哭闹也没有，除了有时候肚子饿了不好意思主动跟林见秋提以外，简直省心得不像是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虽然白天基本上是在上学，但养孩子也要考虑到各方面的问题，林见秋这个付费临时保姆尽职尽责，学校课本看了一遍，又翻出了儿童营养学。
编辑感激涕零地送走这尊整天在出版社大楼里装雕塑的大神，并主动送上一份儿童专供家常菜谱，供林老师打发时间。
林见秋白天翻翻菜谱，晚上接小孩儿放学回家，注意到他在学校门口的书店停留了好一会儿，顺手拿下了书架上的童话杂志和科幻世界。
吃完饭散完步，一大一小就瘫在沙发上，林见秋翻着书给小孩儿讲故事。
不过一天两天三天，过度空闲的日常好像终于又充实了起来。
晚上小鱼在书房写作业，林见秋躺在沙发上看着无声的电视一边神游，就接到卫从白的短信。
说是他们公司最近完成了什么重大指标，正准备开个庆功宴，请公司的人出去好好玩两天，顺便喊林见秋一起出去玩，省得在家无聊到长蘑菇。
林见秋慢吞吞地回复：「不去。」
卫从白马上追问：「为什么？？？我机票都订好了！！不是说叶哥出差了吗？不会又有什么案子吧？你这是什么体质啊，要不要哥找人给你介绍个庙去拜拜？」
林见秋扫了眼书房里透出来的光，一字一句地回：「养孩子。」
卫从白：「？？？？？？」
卫从白：「什么孩子？你生的？」已撤回
卫从白：「不是，又哪儿捡的孩子啊？我要多个大侄子了？」
林见秋眼角抽了抽，姑且解释了一下：「叶临云家的，他跟齐越泽都出差不在家，我帮着带两天。」
卫从白好一会儿才回了个：「哦。」
短短一个字就透露出了一种失望之情。
林见秋随手将手机丢到一边，抱着沙发上的抱枕躺下去，却没留神一头撞到扶手上。
“咚”的一声闷响。
书房里的小孩儿紧张地跑出来看他：“见秋叔？”
林见秋仰着头朝他摆了摆手：“没事，不小心踢到茶几了。你作业写完了吗？”
小孩儿放松下来，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有三道题。”
林见秋朝他笑了笑：“那赶紧去做，做完作业给你讲故事。”
小孩儿便转身啪嗒啪嗒跑回去，配着一身黄色的睡衣看起来像是个摇摇摆摆的小鸭子。
看着倒是挺可爱的。
林见秋够到手机随手拍了一张背影，看了眼时间，转发给了叶怀霜。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虽然这会儿已经到了理论上的下班时间，但叶怀霜最近起码一半的时间都在加班。
看来今天也不例外。
林见秋伸手揉了揉后脑勺被撞到的地方，一边无意识地盯着那张发过去的照片看。
然后他发现，想念这种事跟生活充不充实其实没什么关系。
捞起旁边的故事书盖到脸上之前，林见秋慢慢地敲了几个字发过去。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