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老身死,到杨垠继任家主,总共也才过了七天。
雨一直绵延下个不停,阴沉沉的天幕笼罩整个杨家,好像有什么不详的事情即将发生——第七天的时候,杨垠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间看见床边有个人影,又吓了一跳。
“做噩梦了吗?”
温柔的女声在床边响起,杨垠一怔,这才发现那个人影其实是宋斐雅。
“母亲?”
杨垠慢慢坐起来,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斐雅没有说话,她取出手帕轻轻擦去杨垠额头上的汗水,隔了一会才道:“今天是你的家主礼,忘记了吗?”
杨垠当然没有忘记,他诧异的是宋斐雅为什么一大早来看他。而宋斐雅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提醒几句便走出了房间。
细雨朦朦,家主之礼在屋内举行。因为时间紧迫,仪式准备得也很匆忙,杨父与杨晓在皆不在场,能算得杨垠上长辈的也只有宋斐雅一个。
杨垠心中有些落寞,环顾四周,其他杨家人皆站在院落中,沉默无言。厅堂主座上是微笑的宋斐雅,旁边则是不紧不慢喝茶的楚原。
往常他的怀里都会有一团雪白的小狐狸,今天却没有,不知苏独去了哪里。杨垠走进屋内,宋斐雅微笑着对他招手,道:“过来。”
宋斐雅从杨老儿媳一跃成为杨老情人,这在他人看来实在太惊世骇俗,她却不介意的样子,仍然是之前落落大方的模样。
杨垠上前几步,跪在宋斐雅面前。接下来是一系列家主继任仪式,虽然此前杨垠没有排练过,但流程中居然出乎意料的顺利,没有出什么差错。
楚原作为观礼者,修长手指斟了一杯酒送至杨垠面前,杨垠道谢接过,一饮而尽。宋斐雅捧出家主外袍,轻轻披在了他的肩头。
披上家主外袍,意味着杨垠从此以后便是杨家家主。他听见院落里杨家人的呼喊声,但其中也有不少窃窃私语,是对他的质疑与不屑。
“他何德何能……”
“不过是一个废物……”
杨垠垂下眼,就当没有听见那些议论。宋斐雅瞥了外面的人群一眼,柔声道:“家主礼还有最后一道流程,小垠和我来内室,请楚道长在外等候片刻。”
楚原颔首,宋斐雅拉起杨垠,款款走进内室。
内室里的布局很简单,桌上摆着一把锋利的小刀,一只盛着清水的杯子,还有一方玉盒里盛的印章。
宋斐雅道:“这就是家主印章,以后它属于你了。”
杨垠点点头,见宋斐雅拿起那柄小刀,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道:“母亲,你知道爸的……那个女人自杀了吗?”
就在昨天,杨父的情人萱萱得知了杨父被囚禁的事情,在寻找杨父的途中不慎从二楼摔下,连人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当场死亡,一尸两命。
“小姑娘不听话,可惜了。”
宋斐雅一边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一边淡淡道,“你父亲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现在正伤心着,你有空去看看他吧。”
杨垠道:“那……杨晓还好吗?”
“他有什么好不好的,小孩子闹脾气罢了。”
鲜血滴入杯中,与清水相融。宋斐雅随即微笑起来,将杯子举到杨垠面前:“恭喜小垠,以后你就是家主了。”
家主礼最后一道流程就是饮下掺有长辈之血的水,杨垠看着宋斐雅的笑容,沉默几秒,接过了那只杯子。
清水在杯中微微荡漾,因为掺了血而染上淡红。杨垠本想一饮而尽,但又想起苏独几天前对他说过的话,让他小心家主之礼……
一时间心绪流转,杨垠的嘴已经碰到杯子边缘。他余光瞥见宋斐雅眼中划过的微光,手一颤——仿佛无意地将杯子摔在了地上。
啪。
杯身碎裂成几瓣,液体也洒了一地。杨垠一边装出慌乱的样子想弯下腰捡,一边对宋斐雅道:“母亲对不起,我——”
“没关系。”
宋斐雅慢慢地蹲下来,拦住了他的手,“不喝也可以。”
杨垠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听见宋斐雅在他耳边轻声道:“反正毒也是下在杯口的。”
杨垠瞳孔一缩,下意识要喊人。但他才刚一张口,就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
“!!”
“这里被设下了阵法,就算是那位楚道长,也察觉不到里面的动静。”
宋斐雅站起身,眼睫微垂,含着笑意又居高临下地睥睨倒在地上的杨垠。
“你突然变聪明了,是被人提醒了吗?可惜,还是算漏了一步。”
杨垠痛苦地捂住喉咙,体内如烈火焚烧。他呕出大片大片鲜血,竭力看向宋斐雅。
为什么……
宋斐雅没有回答,而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在杨垠脚下,被他呕出的鲜血如细蛇般游走,逐渐爬满整个内室。符文绘成,四周皆是危险的红光,杨垠认出那是一个阵法,又挣扎着想向门口爬去。
一步,两步,三步——
杨垠的视线开始模糊,脑海里却划过无数画面,幼时母亲的死,爷爷的死,父亲憎恶的目光,还有宋斐雅温柔却冰冷的笑……
所有人离他而去,所有人不需要他。他只是一个棋子,只是一个……
杨垠用尽全力伸出的手摔在了地上,逐渐黑暗的视野里,门口离他还有很远很远……如隔天堑。
滴答。
有什么湿热的液体砸在地上,没有人发现。
“……”
内室陷入沉寂,宋斐雅睁开眼,一步步走到了杨垠身边。
她温柔地托起杨垠,扶他坐到了内室唯一的椅子上。杨垠身上仍然披着家主外袍,但他眼睛紧闭,已经没了气息。
宋斐雅抚过杨垠的脸,指尖触到他眼角的泪迹,笑意收敛,无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还舍不得了?”
嘶哑的男声在内室响起,是从杨垠口中发出的。
宋斐雅后退一步,脸上又浮现笑容,道:“毕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哼,又不是你的亲生血脉,可惜什么。”
杨垠睁开眼,此时他的模样未变,气质却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放心,家主之位肯定会留给我们的孩子。”
宋斐雅道:“杨晓的资质还不如小垠,留给他也只会败了杨家。”
“杨垠”嘿嘿一笑,抓住宋斐雅手腕道:“那你就给我再生一个好的,让他来继承杨家。”
——如果此时杨父在场,定会惊讶地发现这个“杨垠”的神态与声音和他的父亲……前任家主杨老一模一样。
杨老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满意道:“年轻的身体果然不错,不枉我养了这个废物这么多年。”
宋斐雅平静道:“你心愿达成,之后那个大妖就要来索要报酬了。”
“哼,区区混沌转世……”
杨老不屑道,“此时的我亦非昨日,不要说他,就是楚原那小子我也不放在眼里。”
宋斐雅垂眼:“是吗。”
杨老留意她的神情,见她并没有什么喜色,冷哼一声道:“怎么,你好像很不高兴。”
“我替你背了这么多骂名,当然不高兴。”
宋斐雅道,“你不知道因为你,那些人在背地里怎么骂我。”
杨老嗤笑道:“那又何妨,日后你换个身份再嫁入杨家,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闲话。”
他说着便要向外走去,脚步却忽然一顿,“啧”了一声:“不行,如今我刚换得新身体,法力尚未恢复,恐怕会被那楚原看出马脚。”
宋斐雅指尖微微收紧,道:“那你之后不也没有法力了?”
“要等三天才能恢复。”
杨老皱眉道,“这三天可是个麻烦,如果那妖物找上门——”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已卡住了。
在他背后,宋斐雅轻柔道:“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
宋斐雅的双手经过多年保养,纤柔白皙,十指不沾阳春水——然而也正是这么一双手握住锋利的小刀,将它送入了杨老的心脏。
杨老睁大了眼睛,他猛地推开宋斐雅,又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见了自己胸口逐渐晕开的鲜血。
“你竟敢——”
杨老用力拔出小刀,捂住心口后退几步,又呕出了一口血。
“你……我对你不好吗?!你竟要杀我?!!”
宋斐雅因为刚才那一推摔在了地上,此时正慢慢起身,随手将一缕散发拨到脑后。
“强奸犯也要谈什么好不好吗?”
宋斐雅轻声细语,仿佛是对爱人的低喃,“从我们的第一次起,我就巴不得你死呢。”
杨老怒极,扑过去想扼住宋斐雅脖颈。然而杨垠的身体终究经不起过重的负荷,他扑到一半便摔在了地上,颤抖地看向自己双手,意识逐渐模糊。
“为什么……不可能——”
“你以为就你和伏桀达成了协议吗?”
宋斐雅道,“他可是最奸诈的商人,不会只赚你这一份利益。”
她说这话时,脸上虽然仍带着微笑,但全身的毛孔间却渗出了漆黑的血液,流出一道道瘆人的黑色血线。
杨老看见她的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居然……你居然入魔了!”
宋斐雅轻笑着摁住自己心口,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发亮。杨老认出那是一件法器——杨家的鸣钧引。
鸣钧引可摄人心魂,携带着巨大的煞气。但作为杨家家主的杨老也清楚这件法器还有另一个作用:如果有人能成功与鸣钧引融合,那会当即丧失心智,成为一只强大的魔物。
与鸣钧引融合的几率不过万分之一,之前有无数试图融合的人死去。但宋斐雅却做到了。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黑血流满全身,万蚁噬心。宋斐雅痛苦地跪在地上,眼睛却仍然死死地盯着杨老——她要看着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年少心动,不顾那人已有一子便将终身托付,在嫁入杨家之后才知他的心从不在自己一人身上。但她从不后悔,心想着也许能够挽回,直到有一天,她年老的公公推开了她的门……
浑身剧痛,宋斐雅死死咬着牙关,脸上却流露出快意的笑容——杨老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竟是死不瞑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斐雅仰起头,眼角流下泪水,爆发出一阵此生未有过的畅快笑声。
“真是漂亮。”
有人在旁边阴沉沉地赞叹,宋斐雅知道是那个妖物来了,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开始崩溃,无数黑气从体内冒出,将她急剧撑大——黑气层层堆积,一座肉山般的怪物迅速成型。
宋斐雅的视线开始模糊,她好像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恍恍惚惚,整个世界都离她远去了。
她忽然想到躺在旁边的杨垠,那个孩子被她杀死前,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真是……对不起了。
“要是真让你入魔了,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
一声轻笑忽然响起,如花瓣落入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宋斐雅忽然感觉涨大的身体在急剧收缩,好像有什么力量温柔地托住了她,将她从那团黑气中猛的抽了出来。
她不可置信地睁开眼,随即感觉心口剧烈疼痛,身上依然有黑气蹿动,她倒在地上,冷汗泠泠打湿了额头。
苏独蹲在她面前,微微笑道:“可惜了,你已经和鸣钧引融合,我救不了你。”
宋斐雅茫然而失神地望着他,一只手颤抖地抬起,指向了旁边的杨垠。
苏独道:“他没这么容易死,你放心。”
这个“他”指的是杨垠而不是杨老,宋斐雅不知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无言地闭上了眼。
苏独起身,扫了眼躺在地上的杨垠,随即对上了那道从他出现起就死死锁在他身上的视线。
苏独挑起眉头,笑得嘲讽又肆意:“哦,老鼠终于出洞了。”
五条雪白的狐尾在他身后绽放,伏桀紧紧盯着他,摩挲下颌道:“五尾了,比以前漂亮多了。”
苏独:“要来试试吗?”
伏桀冷笑一声,手指捏得咔叭作响:“好啊。”
他话音未落,拳头已裹挟着尖啸的风声,重重捶向苏独!
——然后“砰”的一声,他整个人被砸进了身后一堵墙。
伏桀:“……”
玄色道袍轻扬,楚原踏着硝烟走来,自然地挡在了自家小狐狸面前。
“开什么玩笑呀,”
苏独光明正大地躲在楚原身后,冲伏桀笑吟吟道,“我有男人了,才不搭理你。”
伏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