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张静虚手中的桃木剑,以及面色冷厉的喝问之声,不知为何,张桂突然笑了!
笑的很诡异!
“如果你现在仍是守夜人,也许我会稍微有一些谨慎。”
“然而,你已经不是了!”
阴恻恻的笑,有种莫名得意,只不过在喃喃低语之中,又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忍。
他看着张静虚,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想害人,可是,我不得不害。”
说着抬头仰天,像是回忆什么:“有一件事你猜对了,我确实不是张家村的人,但是同时你又猜错了,我确实曾是张家村的人。”
这话听起来很绕。
一边承认自己不是张家村的人,一边又说自己确实是张家村的人。
截然相反的说辞,令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张静虚却似乎有些懂了,若有所思的道:“你承认自己不是张家村人,指的是你现在不是张家村人。但又说自己是张家村人,指的是以前曾在这里生活,对否?”
张桂依旧仰头看天,喃喃道:“何止是曾在这里生活,我一辈子都在张家村过活,甚至直到死的那一天,我也没曾离开村子三十里……”
他说着停了一停,继续喃喃道:“而唯一的一次出远门,恰是赚到一贯钱的那次。”
张静虚默不作声,似是不想打断他的回忆。
然而张桂却收回仰天的目光,又开始看着张静虚阴恻恻的笑:“你应该已经听明白,我现在已经不是人。是一个孤魂,是一个厉鬼,临死之时满怀怨恨,导致死后戾气滋生,所以我不能入轮回,注定要做个害人的厉鬼……”
张静虚指了指眼前大坑,问道:“你临死之时心怀怨恨,是因为这一贯钱吗?”
张桂阴森低笑,但却没有回答。
张静虚继续道:“不如让我来猜猜,你生前是张家村百姓,家中有个瞎眼的娘亲,由于家境贫寒,所以无钱医治……”
“但你生性孝顺,感觉心如刀割,为了给母亲治病,你选择铤而走险。”
“你是个老实巴交的百姓,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但是为了家中的母亲,你决然的出了远门一次。”
“那一次出远门,应该是为了博取一笔不义之财,并且你成功了,带回来一贯钱。”
“但却不知道回来的路上发生什么变故,导致你还没进村就死在这个树林里。尸骨流落在外,无人为你收殓,于是,成了孤魂野鬼。”
张静虚说完这番猜测,看着张桂问道:“我猜的对不对?”
张桂只是阴恻恻的笑,似乎真被张静虚给猜中。
然而猛地暴吼一声,面色狰狞恐怖道:“不是不义之财,这是我的苦力钱,数九严寒,我跳进冰冷的水中挖塘泥,连续三个月,整整一寒冬……这钱是我攒下的,整整一冬天攒下的。”
整整一个寒冬,跳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挖塘泥,结果,只攒下一贯钱。
一贯钱有一千文铜板,听着似乎数目不小,但是整个寒冬何等漫长,分摊下来每天竟只几文钱。
何等严酷的盘剥和压榨。
张静虚默然片刻,轻声叹息道:“这该死的世道。”
张桂的声音更加阴冷,带着浓浓愤恨道:“贫寒之民,命该如此,既然选择去卖命,我并不怨恨他们的盘剥。说实话,虽然我受了一冬天的苦,但是我心里其实是幸福的……因为有了这一贯钱后,我终于可以给娘亲请个大夫。”
张静虚微微一怔:“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何又说心怀怨恨。”
“我为何心怀怨恨?”
张桂陡然凄惨而笑:“因为,因为,他们连这盘剥到极点的一贯钱也不打算让我带回家啊!”
惨笑声中,满目血红,伸手一指眼前树林,嚎啕道:“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地方啊,他们的家丁截杀了我,让我临死都没能把钱带回家……”
“我临死都没能把钱带回家啊!”
这真是一个悲惨到极点的故事。
张静虚只感觉胸膛堵塞的难受。
他能想象到,一个贫寒百姓做苦工一个寒冬,终于攒下一贯钱,满心欢喜带回来,准备给母亲治病,心中全是对生活的憧憬。
然而就在距离家门一步之遥的地方,他被人截杀!
贫寒之民,被杀死,命没了,其实不是最大的恨!
希望陡然绝望,才是怨气冲天。
难怪会化为厉鬼。
……
张静虚很想安慰几句,可惜话到嘴边却说不出。
突然他眉头一皱,察觉这个故事的一处漏洞:“既然你被截杀于此,那些家丁应该抢走了钱,但是为什么,这坑里还埋着一贯钱?莫非,是他们良心发现?”
“哈哈哈哈!”
张桂听到他的质疑,猛然疯狂大笑,面色狰狞道:“他们会良心发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别说是一贯钱,他们连一枚铜板都没留。”
“杀我之后,都抢走了啊啊啊啊!”
张静虚眉头更皱:“那这坑里钱又是哪里来的?”
“坑里的钱?”张桂继续疯狂大笑,猛然一指大坑:“你好好看看,坑里真的是钱吗?”
张静虚心中一怔,下意识重新看向眼前大坑,顿时浑身一震,心中却涌现浓浓悲伤。
只见眼前大坑中,哪里还有一贯钱,赫然是有一些骸骨,零零落落散在那里。
他脱口而出,满是震惊道:“刚才的铜钱是幻象?”
只听张桂无比悲凉的声音:“这是我的骸骨,怨气附着其上,因钱而死,幻化铜钱。他们抢走了我的苦力钱,让我成了含愤不甘的鬼。”
张静虚默然一叹,轻声道:“我懂了,原来这就是临死不甘。怨恨,原来这就是怨恨。”
他抬头看向张桂:“虽然你临死之时满怀怨恨,但是害你之人乃是那些大户,而咱们张家村乃是你的故里,为什么你要害的却是村里人?”
说着停了一停,指了指不远处的张三,又道:“比如张三侄儿,他的年龄和你临死之时差不多。他家中也有母亲,年老之后需要赡养。然而你却迷了张三的心窍,显然是想把他害死在这里……”
张静虚说完,郑重发出一问:“你真就忍心吗?”
哪知张桂一声暴吼:“我为什么不能忍心?害他是因为他有漏可钻。如果不是心中生了贪念,我根本不能让他鬼迷心窍!”
说着又是一声暴吼,神色疯狂道:“况且我已经是鬼,为什么要念旧村人?我临死都没能埋回张家村,村里人已经不足以让我念旧。”
张静虚默然。
片刻之后,叹了口气:“你生在张家村,应该知道村里的情况。咱们这一村人,家家贫寒如洗。苦日子过的太久,很难抗拒一贯钱的诱惑……所以,张三侄儿的贪心情有可原。”
张桂只是冷笑。
张静虚又道:“刚才你不断催促他从坑中拿钱,其实是想让他拿起你的骸骨吧?能否跟我说说这里面门道,莫非这就是你害人的手段。”
“不错!”张桂倒也坦诚,阴恻恻道:“恶鬼弱想害人,必须抓人缺陷。他若是拿起我的骸骨,我便能用怨气侵浊于他,只需要一时三刻,就能让他死掉。”
“那如果他不拿呢?”张静虚反问。
张桂语气仰起头来,声音幽幽道:“若是不拿,也有办法,强行用鬼气扑他,一样可以让他染病。”
张静虚心中一动:“只是染病?不会立刻就死。”
张桂明显踟躇一下,似乎不想吐露隐秘,然而过了良久之后,不知为何终于回答:“即使是普通人,身上也有三把火,这是上苍所赐,无论贫寒贵贱一视同仁……”
“人的三把火,乃是护身符,分别是左右肩膀各一朵,额头中间也一朵。”
“恶鬼若是用鬼气害人,先要遭受三把火反扑,所以如果张三不拿我的骸骨,那么我强行害他也会受到重创。”
张静虚心中又是一动:“重创会有多重?”
张桂再次迟疑。
又是过了良久,方才平静回答:“足以让我魂飞魄散。”
一个普通人的三把火,竟然能有这样的威力?
张静虚明显震惊。
张桂似乎看出他的怀疑,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指了指张静虚手里的桃木剑,有些嘲讽道:“现在你明白了吧,守夜人依仗的就是三把火,其实是守夜人没有特殊本事,他们只是用自己的命换取村子平安。”
张静虚皱眉:“既然是这个说法,那么普通人应该也行吧。”
张桂冷笑:“普通人自然也行,但是普通人舍得拼命吗?即便生活再怎么穷苦,毕竟能够艰难的活下去。而能活下去,对是一种幸福。”
说着看了一眼张静虚,又道:“但是守夜人不一样,你们生来就是五弊三缺。常常遭人冷眼,又或嘲讽戏弄。”
张静虚若有所思,点点头道:“这种情况之下,难免不在意生死。生有何欢,死又何苦。”
张桂叹了口气:“所以守夜人敢玩命,拿自己的三把火玩命。而厉鬼们不到万不得已,一般是不愿意硬抗三把火。只要被烧上,很容易魂飞魄散。”
张静虚连忙问道:“三把火烧了厉鬼之后,守夜人会是什么结局?”
张桂又变成阴恻恻的笑:“自然是一命呜呼,这事本就是和恶鬼同归于尽。”
说着看了一眼张静虚,又道:“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感觉很害怕?虽然你曾经是个守夜人,但是你现在已经成了正常人……你不再五弊三缺,以后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那么,你还敢拿三把火和我这个恶鬼拼命吗?”
张桂这话说的很明白。
如果拼命,同归于尽。
三把火固然能烧鬼类魂飞魄散,但是燃烧之后自身也会一命呜呼。
这个选择很艰难。
……
夜色阴森,雾气浓密,张静虚足足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我不打算用三把火和你拼命。”
张桂顿时笑的一脸嘲讽,浑身鬼气开始翻腾。
你不敢和我拼命
那我就出手害张三了。
但是下一刻,这个厉鬼突然怔立当场。
只因张静虚再次缓缓开口,语气变的极为温厚:“原因很简单,大叔我不认为你是厉鬼……”
夜色阴冷,张静虚的声音却如暖炉,更加温柔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虽然已经死了,虽然临死含恨,但是,你心里并不忍心害人啊。”
“孩子,你是个好孩子!”
“大叔我向你保证,我会收殓你的骸骨,把你埋到咱们村西头的村坟,埋在你母亲坟头的旁边……”
“孩子,这应该才是你的心愿吧。”
“你用骸骨幻化铜钱,诱惑张三将它挖出。其实你并不打算侵害张三,你只是盼着他能把你埋回家。对不对?”
“既然如此……”
“孩子,大叔带你回家!”
这最后的一句话,温柔而又亲切的一声回家,竟让一个满脸狰狞的厉鬼浑身僵直,陡然间一下子跪倒在张静虚身前。
嚎啕大哭!
“大叔,大叔,我好苦啊,我真的好苦啊。埋在这个大坑之中,我每一天都只有冰冷……大叔,大叔啊,我好苦!”
张静虚伸出手,轻轻摩挲他的额头。
虽然手掌穿梭而过,并不能真的碰触到张桂,但是张桂却浑身一颤,脸上现出浓浓幸福。
那种幸福,分明是一种有长辈可眷恋的幸福。
“大叔,带我回家。把我,埋在娘的旁边。”
“好,大叔带你回家。”
夜色依旧阴冷,浓雾却慢慢散了。
竟有一轮明月,洒下漫天光辉。
“孩子,咱们回家。”
“你就算死了很久很久,依然是咱们张家村的孩子。大叔既然守夜见你,怎忍心让你孤苦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