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之法,可解太极阴阳,可探究天理真相,可明世间万物发展之规律。”“然矛盾者,却非只有矛与盾两面。”
“需知其然,解其道,方能调和阴与阳,以致中庸。”姜星火的声音轻柔而温和。
他的每一句话语,似乎都融入了某种玄妙深邃的意境。令在场所有人的思维,仿佛都跟随着他的声音而跳跃。
这是从来都没有人探索过的方向,数百年来,无数代理学宗师前赴后继,试图探索出“天理”究竟是什么,但最后,却都纷纷止步于“气生太极,太极与无极合一
换句话说,他们只做到了“一生二”,并且能确认“三生万物”,但是中间论证“二生三”,也就是太极如何在万事万物上运动,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天理,无法论证出来。
这是程朱理学的终极难题。
没有人会想到,今晚,他们将从这位年轻的国师口中,得到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案而在此之前,这位国师,还是他们口诛笔伐,势要叩阙除掉的“奸臣”!
而且,在柳树下沉思的凤雏大人,隐约感觉到,国师的目的,似乎并不仅仅是解开这个程朱理学的终极难题,而是有着某些更深层次的含义。
但这個更深层次的含义,他还暂时想不透。宋礼看向太平街上。
直至,姜星火将这关于阴阳和矛盾、动静与运动的一番话彻底阐述完毕。
整条太平街上,已经陷入了死寂般的安宁。
唯独,一阵风吹拂过来,卷起一阵凉意,才让他们从那种奇特的状态醒转过来。
他们是读书人,也是年轻人,谁的心里,没有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呢?
须知道,正是因为血未凉,才会有今日聚众叩阙啊!此时,此刻。
稍有理学认知,稍有学术进取心,稍有对宇宙至理探索之志的学生们,都不可能对这样当众听到终极问题得到解决而无动于衷的。
毕竟,在这个年代,理学就是很多读书人的一切。理学的根深蒂固,不仅仅在于它只是科举的敲门砖。
更重要的是,它是整个社会的道德标准乃至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万事万物,都离不开理学。
所以变法如果不从理学上面找到理论依据,不能做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那么先天的舆论就处于极度劣势。
这种事情,无论是学贯三教的道衍,还是号称道门硕儒的张宇初,都做不到!只有一人,能担此任。
而“矛盾”之说甫一现世,就无异于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
任谁都知道,用矛盾来解释太极阴阳,乃是最巧妙不过的办法,而且矛盾一旦与运动相联系,便如阴阳鱼流转开来。
太极,不再是死的、静止的!
而是时时刻刻、每时每刻都在流转不休!这就是,道啊!!!
呼啦啦!
一刹那间,几乎前排大多数跪坐着的人,都心头澄净地朝着那青衫国师拜倒。“——请国师传道!”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一声。
紧接着,更多的人都跟着高喝了起来。“请国师传道!”
"......”
浩荡的声浪,如滚滚潮水,回荡在这座古老的城池当中。
绝大多数人此时的心情都是无比地震撼,哪怕再迟钝的人,也知道,眼下,他们将亲眼见证历史了!
听着排山倒海般的呼声,姜星火的心绪也出现了几分激荡。他勉力压住心头起伏,开口说道。
“矛盾之法,其一,曰普遍性与特殊性。“《易经》曰:一阴一阳之谓道。”
“一阴一阳,所谓“二元”,表万物之对立性及根源之虚实相成。”“二元者,对立也,这便是为何我说阴阳乃是矛盾。”
姜星火随口讲了矛盾之说来源的小故事。
“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
讲完小故事,姜星火提问道。“何谓矛盾之普遍性?”
姜星火随手指了指第三排的一个监生。
“这位生员,你不妨来回答一下。”
被点到的监生受宠若惊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大概便是说,矛盾乃是太极阴阳,既然天理存乎于万事万物,那么太极也存在于万事万物,矛盾也是如此,所以具有普遍性......便是说,事事有矛盾。”
这是程朱理学的天理观,把太极阴阳替换成矛盾,几乎毫无滞涩就能理解,为什么矛盾存在于世间万物中。
..因为天理和太极就是这么存在于世间万物中的。“你讲的很不错。”
姜星火颔首予以认可,随后继续道:“不过,这只是矛盾普遍性的第一种表现。众人闻言微微怔然,非止一种?
“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或者说一切事物的运动、发展过程中,这没错。”“但矛盾普遍性,还有另一种表现。”
“那就是任何一件事物的运动、发展过程中,都存在着自始至终的矛盾运动。说罢,姜星火左手舒展竖立,右手并指如枪,做矛盾状。
左右手互相推拉,运动不休,矛盾永无休止。
大约明白,这些国子监的监生和教师,理解起来还是有些困难。
“不理解没关系,等我讲完这个故事,你们结合一下,就明白什么是普遍性里的矛盾运动了。”
姜星火举了一个哲学上的小例子,帮助他们理解。
“假如有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很久的旧船,旧船上有着大量的备用木板和部件,归功于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
“那么我想问,最终产生的这艘新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旧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如果不是原来的旧船,那么在什么时候它不再是原来的旧船了?”众人,陷入了沉思。
不久后,柴车举起了手,刚才是郭琎暴露了,他的身份还没暴露。“你说。”
隔得太远,姜星火并不能看清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诏狱小吏,也不晓得对方已经是自己的老学生了,只是见有人招手,便点了他。
柴车沉吟刹那,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后说道:“船的航行,便是事物矛盾的运动,是太极阴阳的流转,阴阳时时刻刻流转,腐朽和更替的矛盾也在不断发生,船的部件替换过程,就是二生三的过程,一个崭新的船,会在旧的船上诞生,其中的根源,便是矛盾。”
柳树下,宋礼的身边,出现了一个身影,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荣国公?”宋礼回头道。
“嘘。”
姚广孝罕见地露出了不耐的神色,他跟宋礼一同站在树下,静静地听着。跟宋礼不同,姚广孝对姜星火的讲道,理解的更加深刻。
因为这一个破解理学的“撒手锏”,便是在敬亭山下,他与姜星火一同探讨......或者说姚广孝提供理学知识,姜星火想对策,研究出来的。
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矛盾运动。
变法维新,是不是在大明这艘旧船上缝缝补补,拿新的木板,堵上腐朽的窟窿?那么是不是说,长此以往,大明,也会在不知不觉的矛盾运动中,成为一艘新船?
事实上,这才是姜星火提出此番破解理学无法解决的“二生三”之法的意义所在。
还是那句话,既然六经能注我,我姜星火为何不能反过来注六经?
天下屠龙至理,尽在我胸腹之中,随口一吐,便是横压当世,摧枯拉朽!同时,更深更深的一层含义,也是目前只有姚广孝和姜星火所探讨的。那便是即将孵化出来的邪龙,该如何控制?
邪龙,也是矛盾运动的产物,而且是必不可少,无法绕过的产物。
变法固然重要,但如何控制邪龙,不让其为祸人间,其实才是姜星火和他最为在意的事情。
姚广孝思虑之时,柴车这边继续道:“至于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在下暂时没想出来。”
姜星火颔首示意他可以坐下了。随后,缓缓说道。
“答案并不困难,对于最终产生的新船,既是旧船,也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在矛盾产生的第一个瞬间,不是木板被缝补上的时刻,而是更往前的,旧船下水木板开始腐朽的那一个瞬间,旧船......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旧船了,因为矛盾的运动已经产生了。”
“而矛盾特殊性,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了,理一分殊。”闻言,众人都有些恍然之感。
“多谢国师解惑!”
“国师之才,当真旷绝古今!”
“国师,您的才华足以媲美圣贤!”
不知不觉间,众人的态度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们已经初步明悟了天理—太极—阴阳—矛盾的推导关系,明白了天理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所以矛盾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而正是矛盾的运动,让太极阴阳流转,天理存乎世间。
这从根本上解决了理学趋于静态地看待天理的观点。也就是传统的“天不变,道亦不变”。
嗯,其实此刻已经有聪明人想到,既然矛盾是运动的,阴阳流传,天在变,道在变,那么变法,从法理上,依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这些能想透这一层的聪明人,看向姜星火的眼神,绝不乏畏惧与骇然。
这位国师,三言两语,用矛盾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就把变法的理论根基,牢牢扎下!
而随着今夜讲道结果必然的大规模扩散,变法的地基,就算是打牢了!可谁还记得,他们明明是来声讨姜星火,反对变法的啊!
如此手段,当真是匪夷所思!
众人纷纷发表感慨,望着眼前这个青衫国师,眼中露出崇敬之色。刚才那番话语,他们虽然有人听不懂其中奥秘。
但那种深沉博大的意味,却令所有人震撼,敬佩!
尤其是,对于这些士绅阶层出身的监生而言,更是如此!天理之道,岂是一日之功?
但偏偏,眼前这个青衫国师,竟然只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阐述了圣人之道的精髓。
这样的讲道,简直骇人听闻。
甚至,还能够给予他们启迪,使得他们对于天理之道,有了新的领会。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值得尊重?
“诸君谬赞。”
姜星火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
“接下来,要说的便是主要矛盾,与矛盾的主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