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3日,这天一早,省城一家酒店门厅外立起了纯白的花篮。
花艺设计师们还在会场内外忙碌,为这场提前准备了太久的婚礼。十月份,全国花材紧俏,他们把今天刚从昆明空运来的鲜花布置在会场里,做成一树树展品。
入口花篮旁,立着一张大幅婚纱照,写了今天这对新人的名字:蒋峤西,林其乐。
到了下午,越来越多客人抵达酒店。新郎的父亲,蒋政,正在铺了红毯的走廊里与老下属们聊天。他早已年过半百,可染了一头黑发,穿上合体的西装,站在人群中,仍然颇引人注目,这身板风度,年轻时候多半是个俊朗帅哥。
蒋政把新郎父亲的胸花攥在手里,他离开人群,到窗边打了一通电话。
“梁虹飞,”他问,“你怎么现在还没到。”
女人安静片刻。
“我说了我不去了。”她说。
蒋政皱眉道:“峤西结婚,你一个做妈妈的不到现场,老同事都在,你让别人怎么看峤西?”
梁虹飞说:“我是不受欢迎的人。”
蒋政嗤笑道:“你以为我是吗?”
“梁虹飞,”蒋政说,“人活大半辈子,为了什么?”
“蒋政,”女人在电话里颤声说,“我已经和你离婚了。而且当初说好了的,以后梦初归我,峤西归你。”
蒋政站在窗边,金色的余晖在身后笼罩着他,他却面朝黑暗。
“梁虹飞,不会再有下次了,今天就是能和峤西重归于好,弥补你们母子关系的最好机会,”蒋政轻声道,“你以后就真不顾孩子了?”
梁虹飞沉默了一会儿。
“……别一厢情愿了。”
“蒋政,你以后把我,把梦初忘了……你和峤西,你们父子俩好好过,别再联系我了。”
她把电话挂了。
会场门内,省里电力系统的同僚们正在与新娘的父亲,林海风林电工寒暄。
“这女婿可是林工从小看到大的!”老同事说,“层层严格把关,闺女嫁起来多放心啊!”
周围人都笑,林海风紧张地抿了抿嘴,直点头笑道:“那当然,那当然……”
他还在低头看待会儿婚礼上台发言要用的稿子,太紧张了,看了太多遍,纸都摸薄了,眼见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林电工把稿子叠起来,塞进他穿的唐装口袋里。老同事们还在聊峤西小时候在群山的事,林海风点头道:”峤西一直是好孩子,优秀,善良,孝顺……”
“知道您老泰山多满意这女婿了!”
蔡岳蔡经理站在门口,一样和一帮老伙计寒暄。他最近住上了亲儿子买的大别墅,看这精神头,一点儿没受心脏支架手术的影响。
“蔡经理,林樱桃结婚,你给封了多少红包啊?”昔日同僚笑问,“泰山旅游当年赚那么多钱,你可不能少包啊!”
蔡经理一听,把嘴一撇:“怎么可能少?我半个月前就包好了,你们呢,给闺女包多少?”
蒋政笑着进来了,与过去的下属蔡岳握了握手,接着他走进去。“亲家!”蒋政大声笑道,伸开手和笑容满面的林电工拥抱了一下。
孩子们领证了,父母也就成了一家人,可等到回国才见上面。
蒋政一眼看见林电工兜里放的演讲稿。
“蒋经理,”旁人笑着起哄,“一会儿也上台发表发表讲话啊!”
蒋政摆手道:“可饶了我吧,去了海外好不容易不用讲话了,看见稿子我就头疼。”
伴娘秦野云正在酒店前厅,陪娟子阿姨一起迎接客人。娟子阿姨今天穿了件唐装,她平日里素面朝天惯了,用阿姨自己的话说:“哪像年轻的时候,那么爱涂口红的。”
林樱桃的大姑也穿得喜庆,漂漂亮亮的,活似自己嫁女儿一样。“小姑娘,”她望着秦野云,“你好漂亮啊,你是明星啊?”
秦野云光笑,她从小身边就没有什么女性长辈,这会儿一手挽住娟子阿姨,一手挽住了林樱桃的大姑。她探头朝门外看,还没看见蒋峤西的车过来。
“峤西几点来啊?”娟子阿姨轻声问她,倒不像着急的样子。
酒店门口,一辆奔驰车开过来了。
蒋峤西下了车,他刚在公司处理完临时的工作,新郎的西服还穿在身上。他关了车门,正要走进婚礼会场。
伴娘秦野云冲他喊道:“蒋峤西,你怎么才来啊!快进来!”
蒋峤西的脚步却停下了,他停在车边,回过头,隔着一条马路,隔着远方的车流,他看见了一个许多年没见过的人站在街对面。
梁虹飞站在一个邮局门口,她穿了一身深红色,深得发黑的套装,盘着头发,还是过去那个一丝不苟的模样。她手里提了一个黑色的行李包,看就知道是要去做什么的。梁虹飞也望着他,车来车往,她甚至没有对他招手。她将这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然后孩子挣开了她。
车再驶过去,邮局下面没有人影了。蒋峤西望向附近的马路,他缓缓理了理衬衫袖口,转身进了酒店。
秦野云跑向了后面准备室,一推门进去,就听见林樱桃紧张地对化妆师诉苦:“我中午就吃了几块小饼干,好饿啊——”
秦野云提起自己伴娘的裙摆走进去,从后面捏她的肩膀:“你老公来啦!”
林樱桃刚抬起头,又被化妆师扶着头发摁下去。“哦!”她应道。
堂嫂牵着小侄子,坐在一旁沙发上玩。“峤西就是工作太忙了,”堂嫂说,“赶上了就好。”
小侄子双手拿起木盒里的一只龙凤镯,奶声奶气地说:“好沉呀!”
堂嫂忙把龙凤镯拿过去,放回盒子里扣好:“不要动,待会儿樱桃姐姐回来换喜服的时候要戴的。”
“什么是喜服?”小侄子问。
“喜服就是新娘子穿的衣服。”
林樱桃听了化妆师的话,乖乖闭上眼睛,她说:“等你以后结婚,这对镯子就送给你的新娘子,好不好呀!”
小侄子用手掩自己的嘴,他新奇道:“我的新娘子?我的新娘子?”
林樱桃化完了妆,头发造型也做好了。她睁开眼,看到镜子里,秦野云在旁边说:“真美。”林樱桃扭头看她,她们俩都笑了,林樱桃抿起嘴,又紧张地缩了缩肩膀,她站起来了,穿着拖鞋进更衣室里,她要脱掉浴袍,在造型师的帮忙下穿婚纱。
小侄子等在门口,林樱桃一推门出来,他就捧着脸:“哇樱桃姐姐!”他的小手去摸她婚纱上的羽毛,很轻很轻地捋,“你好像仙女!”
林樱桃笑了,她戴了头纱,头发里别了橙花花冠。造型师又把新娘自备的珠宝打开,给她戴那一条樱桃项链,还有耳环。
秦野云站在后面,手里握着那双菲拉格慕的小红鞋,正笑着望她。
婚礼会场响起了音乐,是爵士乐队在演奏慢板的流行歌曲,多是千禧年左右的老歌,歌单是新郎列给他们的,第一首就是孙燕姿的《天黑黑》。
led大屏幕开始放映新人的电子相册,第一张是三岁时的林樱桃,她梳了两根牛角辫,被爸爸抱在怀里哄着吃饭。九十年代初,沙发靠背上还搭着白色发黄的蕾丝布,林樱桃睁着她那一双大眼,嘴里含着勺子,直勾勾盯向了镜头。
会场里已经有许多宾客入座了,一桌桌的,人们都在笑:“林工,这是住多少排的时候啊?”
接着屏幕上亮起了下一张,那是蒋峤西幼儿园时期在香港,他被大人打扮成哪吒,穿荷花和绿叶织成的衣裳,脑门点了小红点,参加小朋友集体演出时的照片。
本场婚礼的司仪,杜尚,他穿着件衬衫,外面套一件收身的马甲,头发抹得锃亮。他正窝在角落里,背诵待一会儿要讲的开场白。听到台下爆发出哄笑声,他抬起头,乍然看见蒋峤西小时候那张照片。
杜尚不禁道:“我靠……”他急忙从兜里摸手机,对准屏幕拍下这张难得的糗照。
大屏幕上浮现一行字。
“1999年,我们相遇了!”
蒋峤西被婚礼化妆师稍一收拾,戴上了袖扣、手表,他走进会场来了。
“峤西来啦!”坐在门口的是总部小区几位叔叔阿姨,“恭喜,恭喜啊!”
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
群山工地昔日红砖砌成的老宿舍门口,林樱桃梳着两条长马尾,穿着草莓印花小裙子,她高高兴兴地站在转学生蒋峤西旁边,和新邻居一起合影。
余振峰余班长坐在家属那几桌里,他双手盘在胸前,忽然感慨:“你说说老蔡啊,当时怎么就想着给蒋经理安排到老林隔壁去了?”
再下一张照片,是2001年,蒋峤西过十一岁生日,他请几个小朋友一起去群百大楼的游戏厅玩。他们一人手里端着一杯果汁,林樱桃和杜尚明显在跳舞机上玩得太嗨,头发乱得不像话,喘得脸颊通红的。
蒋峤西在客人的笑声中依次与他们问好,他本该早做这件事,是来得太晚了。
余振峰夫妇,余锦,还有余奶奶、张奶奶坐在一桌。前任群山项目工地幼儿园园长张奶奶问余奶奶:“樱桃她真当幼儿园老师啦?”
余奶奶摆手,努力说:“我听不见!”她接着笑了,因为蒋峤西弯下腰来与她问好,感谢她老人家过来。“好,好!”她高兴地看着蒋峤西,点头道。
杜尚的妈妈和蔡方元的妈妈也坐在这一桌,因为儿子大学时期同在上海,两位母亲比起从前是熟悉了不少。蔡方元妈妈问:“杜尚什么时候结婚?”
杜尚妈妈说:“不知道,忙得啊。”
蔡方元妈妈说:“这要是结婚,不得在上海买房啊?”
杜尚妈妈为难道:“他不像方元那么能赚,在这方面,我也帮不了他,只能……”
蔡方元妈妈剥着瓜子,拍拍朋友的手背:“杜尚这么肯干肯拼的,每次遇着事都能化险为夷,肯定没问题。”
秦野云的父亲坐在隔壁一桌,和邵司机、谢会计一家三口挨着,另一边则是早些年在群山工地干过一段时间,后来下海经商的汪道临汪老板。汪老板一见他,主动寒暄起来:“老秦,我听林哥说,你闺女现在开了个网店,生意很不得了啊?”
秦叔叔打扮得体体面面的,西装革履,手腕里戴了块劳力士,露出半个表盘。他拘谨地笑道:“嗨,都是孩子能干,我……我跟着沾光!”
邵司机抬起头,看到屏幕里,林樱桃上初三了,群山人印象里一直调皮捣蛋不爱学习的小丫头,在群山市第一中学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她穿着校服,举着奖状,和身边的优秀同学一起合影。
邵司机拉过刚上小学的儿子的手,他低下头,指向屏幕里:“你看哥哥姐姐,多好,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余樵没跟他家人坐在一起,坐到了同学那一桌。他也穿了衬衫、西裤,他是今天婚礼的“领航员”,上午接亲闹洞房时帮老朋友开婚车,到婚礼可没他什么事儿了。
林樱桃的高中同桌,黄占杰,坐在他身边。余樵问他:“就你还写,都市爱情小说?”
黄占杰脸颊绯红,支支吾吾:“编辑缺稿子,我……我就都试一下嘛!”
杜尚的女朋友过来了,坐在余樵另一边儿。这一张桌子还空着一半儿座位。秦野云和蔡方元去当伴娘伴郎了,杜尚要做司仪,都没过来。他女朋友和余樵、黄占杰聊了两句,又望向另一边的辛婷婷,还有辛婷婷的男朋友老郑。
“你们两位也是实验的?”她问。
辛婷婷说:“我们是南校的!”
桌对面还坐着林樱桃他们班的班长冯乐天,以及初中同学戴丽欣,两个人一起来的。戴丽欣很紧张,一直四处看,耿小青没来,除了林其乐,她只有冯乐天一个熟人在这里。
余樵回过味儿来,这在座的,貌似,只有他一个人是单身。连黄占杰都在搞网恋。
辛婷婷悄悄指了指余樵,对杜尚女朋友耳语:“他是我们那一届实验校队儿的,喜欢他的女生以前在我们校区可多了!”
杜尚女朋友又看了看余樵,她笑了:“我知道,杜尚和我说过好多他的事!”
余樵好奇了:“说我什么啊?”
杜尚女朋友忍俊不禁:“他怀疑你喜欢男的!”
老郑嘴里含着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大屏幕闪过蒋峤西成为2005年中考状元的新闻图片,下面客人开始鼓掌了,紧接着又是蒋峤西高二考进奥数省队,和省队同学在一起的合影。
再下一张,是在班里偷偷拍摄的一张照片,蒋峤西课间站在了黄占杰的课桌边,他穿着蓝白色相间的高中校服,对镜头笑了,黄占杰很尴尬地夹在中间,另一边,林樱桃坐在课桌上,也从书后面探出头来,对镜头笑。
下面一行小字:感谢蔡方元同学友情提供。
实验高中班主任陈老师慢条斯理笑道:“早恋现场!”
蒋峤西站在旁边,手扶在陈老师肩上笑了。
这桌还坐着蒋峤西当年小学、中学时带过他的几位数学老师,还有省队的领队,包括领队的儿子,齐乐。
“蒋学长,恭喜你啊!”齐乐专门站起来,对蒋峤西热切道,他正在读博,读的就是数学。
蒋峤西握了握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大屏幕出现了高二那年暑假,林樱桃和蒋峤西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拍的大头贴照片。
照片里的林樱桃总是兴奋的,开心的,而蒋峤西则垂下脖子来,他太高了,要很配合林樱桃才行。
蒋政站在门边,沉默不语。等婚礼开始时,他要到新郎父亲的位置上就坐,但现在,他就这么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看着。
他也有种感觉,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峤西的这一面,没有了解过儿子的青春。
接着出现的照片,是2008年,林樱桃身着舞蹈服,束起头发,她和她的同学一同在北师大学校礼堂排练中国舞节目。与此同时,蒋峤西在两千多公里外的香港大学入学了。他站在一间教室门口,和来自清华的助教拍了张合影,蒋峤西看起来有些疲惫,他胡茬忘记刮了,头发也略长。
很快,到了2010年秋天,林樱桃坐在港大美心餐厅吃铁板烧,她对着镜头笑,明显那就是蒋峤西的手机镜头。
来自港大的几位教授、助教,还有蒋峤西在摩根士丹利的上司和几位同事坐在同一桌,旁边还有蒋峤西的堂哥,以及私募公司的老板。蒋峤西走过去,与他们握手,一一致谢,感谢他们在繁忙的日程中抽出时间,远道而来。
旁边那桌坐着樱桃在北师大的几位学姐、老师,以及单位的副园长和同事。学姐孟莉君悄悄回头,往港大这一桌看了一眼。她掩住嘴,对曾经的室友们讲:“那群人,好精英范儿啊!”
待她再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一桌上,有一位港大的年轻助教,戴着个眼镜,颇斯文,正好也抬起眼来偷偷瞥她。
2011年初,蒋峤西和林樱桃去爬太平山,从照片上看,明显两人已经陷入热恋。他们在香港一起过年、逛街,到亲人家吃团圆饭,还去维多利亚港看了烟火。
再下一张,就是在民政局拍摄的结婚证件照了。
蒋峤西站到了会场那条主长廊的尽头,他把他的手机交给助理,然后听婚礼设计师与他和司仪杜尚一起交代最后的细节。
听到会场里掌声的那一刻,蒋峤西抬起头,原来屏幕上出现了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前段时间他和樱桃一起拍摄的婚纱照。
蒋峤西也仰起头,他在布满了鲜花、彩球和笑声、感慨声的会场里,在洒到他脸上的柔和光芒里,他也觉得奇怪,那个刚刚还在群山工地哭鼻子的小女孩,怎么就穿着婚纱,成了他的新娘子。
小侄子穿着白色小西装,戴着格纹小领结,一路帮樱桃姐姐提着漂亮的婚纱裙摆。林樱桃手握捧花,由妈妈和秦野云陪着往前走,妈妈搂着她:“别紧张,啊?”
林樱桃莫名地想哭,她攥了攥妈妈的手,忐忑不安走到了会场大门后面。婚礼负责人说,一会儿推开门,新郎就站在红毯走廊对面:“新娘要走过去,你不要怕,什么都别想,沿着这条路,挽着你父亲的手,走向你的如意郎君。”
“樱桃!”
走廊另一端,林电工加快了脚步,他跑过来。
“爸爸……”林樱桃远远看见他,她轻声说,肩膀一颤,就快要哭了。
秦野云在旁边小声劝她:“哎呀,别哭呀!”
林电工走过来了,他一笑,仔细理了理林樱桃头发上垂的雪白头纱:“哎呀,樱桃,好漂亮……”
杜尚在门里拿起话筒,开始讲话了。他起初语速太快,引得所有人都在笑,都在欢呼。
林樱桃忍住了眼泪,她对妈妈,对秦野云和堂嫂笑了一下,她握住手里的捧花,挽住了爸爸的手臂。门一打开,她往前走,忽然有花瓣落在她的肩头。
蒋峤西在走廊另一端回过头,看她。
爸爸的手握住了樱桃,像小时候带着她一步步往前走:“你看,峤西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