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心里其实颇感惊讶,当初那条唤人怪蛇吞下银烛台后,几乎是立刻就死,绝无丝毫反抗之力。
相比之下,眼前这颗老樟树就要坚韧得多,是因为道行更高,还是心中的贪欲更少?
眼见齐敬之愈发迫近,老樟树连忙讨饶:“魔君息怒!老婆子只是想以身躯困住两位魔君,绝无加害之心,更无加害之能,还请饶我一命!”
经过先前连番挣扎,老樟树的根系几乎尽数钻出了地面,看上去竟比树冠还要庞大几分。
这些根系为了躲避血焰,紧密地团成了一个黑黝黝的大球。
十数人也未必能合抱的树干随之倒伏下来,将燃着血焰的那面树冠狠狠杵在地上,在被翻了一遍的松软泥土里狠狠研磨。
若是从远处看去,便好似这颗老树深深跪伏下来,正在以头抢地。
这动静着实不小,方圆数十丈的地面尽皆起伏不定,仿佛有地龙翻身,不远处的曹江亦随之变得昏黄一片。
只是这等激烈变化刻意避开了齐敬之和焦玉浪的方位,一方面,老樟树遭此重创,对两位魔君大为忌惮,不敢稍有触犯,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它确实犹有余力。
为防狗急跳墙,齐敬之没有逼迫过甚,只是摇头道:“有没有害人之心,只你心里最清楚,我是不知道的。我这血焰能放不能收,能不能活命,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只要魔君不再用那火焰烧我,老婆子就感激不尽了!”
老樟树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也不知其中的疼痛和怨恨,哪一种更多一些。
接着,它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呼啸,听上去好似狂风刮过树梢,树枝猛地折断、叶片哗哗作响。
“咿吖!”
一只最为靠近血焰的赤虾子尖着嗓子应和了一声,随即整个身躯猛地炸裂开来,化作一团青黄交缠的云朵,笼罩住一大片枝杈。
原本附着在那片枝杈上的血焰被一同罩住,又为青黄色的云朵染上了一抹血色。
下一刻,血焰开始缓缓熄灭,云朵也随之不断缩小,最终竟然双双湮灭、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焦黑枝杈。
眼见这個法子有效,赤虾子们登时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欢呼,接着便有十几只不约而同地扑向血焰,炸裂之声响成一片。
霎时间,一团足以遮住整个树冠的巨大青黄色云朵迅速成形,将大半火红、小半苍翠的树冠笼罩其中。
老樟树原本颤抖不已的树躯渐渐平静下来,除了偶尔抽搐一下,再不复先前的痛苦模样。
老樟树不再闹腾,曹江方向却传来巨大的浪涛翻涌之声。
齐敬之和焦玉浪立刻扭头看去,就见不知何时,江流中心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旋涡,一座楼阁的屋檐正从中缓缓向上浮出。
与此同时,一只足有磨盘大的乌龟已经先一步爬上了岸。
这只大龟人立而起,手脚不像是龟,倒更像是人,身上竟还套着一件缁衣。
缁衣的材质应是有些特殊,明明大龟是从江水里爬上来的,此刻看上去竟只是略显潮湿,并未拖泥带水。
缁衣大龟于江边站定,朝着这边遥遥开口道:“本官乃曹江水府清江使!尔等于江边斗法,污浊江流、搅闹水府,其罪非小!还不速速停手,随本官到侯爷面前领罪!”
缁衣大龟说罢便一甩袍袖,转身回江水中去了,竟是丝毫不怕岸上的两人一树就此逃走。
齐敬之坐在马上,默默瞧着那位清江使的背影,又遥见江水之中影影绰绰地全是黑影,还隐隐有兵刃的寒光闪现。
眼见此情此景,他立刻想起了枕中梦里的长须公和横行介士。
如今想来,所谓以夏州为祖地的长须一族,可不就是虾么?无肠营那些披青甲的横行介士分明就是螃蟹!
玉枕本就出自彭泽水府,又落入龙种虬褫手中,那枕中梦里映照出某些水府中的景象,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
只是不知,大齐的各处水府之中有没有能化为人形的虾公蟹将?有没有所谓的鲛人、氐人?有没有雪螭兽和海龙驹?
“兄长,这位曹江水神我听说过,乃是曹姓邾氏,封号是朱衣侯,乃是祖上传承下来的侯爵神位。”
焦玉浪打马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曹江水府历来自成一系,祂与我家同为侯爵,平素又没什么来往,我这焦氏嫡脉子弟的牌子怕是不太好使。”
闻言,齐敬之不由得眉头微蹙:“这位朱衣侯是龙族水君吗?”
因为白仙教圣女之故,他心里对水府之神特别是龙族水君颇为警惕,见这位曹江水神忽然冒出来,难免就想到了白仙教背后那位正神靠山。
焦玉浪立刻摇头:“不是,甚至也不是任何水精,而是正经的人族血脉!据说自大齐开国时,他家祖上就是曹江之主,很少与其他水神来往,更别提焦氏这样的后起世家了。”
齐敬之点点头,眉头舒展了几分。
他将方才路遇老樟树的前前后后回想了一遍,扭头看向趴伏不动的老樟树,开口问道:“你这厮是如何得知玉枕下落,还如此精准地将我二人截住的?”
听齐敬之有此一问,老樟树缓缓摇动焦黑了大半的树冠,老老实实答道:“当初老婆子从青洪公祠逃走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情知上了那头鬼龙的恶当,一时怒从心头起,便不管不顾地追踪而来。”
“至于能截住二位魔君,半是机缘巧合、正巧走了同一条路,半是嗅到了那玉枕上沾染的香火气息。老婆子在青洪公祠里待了许多岁月,对这气息最是熟悉不过,隔了老远便生出了感应。”
说着,老樟树的语气里又带了几分疑惑:“只是不知为何,小魔君包袱里的玉枕上似乎还另外掺杂了某种神力,虽只一丝,落在老婆子鼻子里,却是醒目得紧。”
闻言,齐敬之心中便是一动,虽不知这老樟树的鼻子生在何处,却也领会了对方话中的意思,甚至想得更深了一层。
当日在升仙洞中,白仙教圣女体外有着两道防护,分别是源自《虬褫乘云秘法》的五色云气和一道白色烟气般的正神神力。
三人破梦而出之后,这两样东西都诡异地消失不见了。
五色云气已经与虬褫残念一起被彻底磨灭于灵魄面具内,这个自不待言。那道用以遮护虬褫真形的正神神力,却是始终不见踪影。
如今听老樟树这么一说,难不成竟是进入了枕中梦境之内?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那道神力加持,枕中梦境才会显得那般真实,白仙教圣女才能在齐敬之多次搅局的情况下依旧掌控住了大部分梦境,几乎从始至终占据着上风。
由此推而广之,自己能在梦境最后劈出那一刀,是因为老魏身上残留的煎人寿神力?因为实在太过微弱,连这老樟树也闻不出?
这些念头生出,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齐敬之摇摇头,将这些心思按下,随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向江边。
江心处,一艘飞檐翘角、装饰华美的画舫已经完全浮出水面,大红灯笼高悬,同时伴随有丝竹之声,正朝着岸边缓缓驶来。
这等做派,不像是来兴师问罪,倒好似游湖饮宴一般。
不多时,画舫便缓缓靠在岸边,一块踏板被放了下来。
齐敬之与焦玉浪对视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老樟树,实想不出这老货如此大的身躯该如何上船。
下一刻,老樟树的躯干上忽然裂开一个大树洞,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从中探出了脑袋。
老妪的额头上方光秃秃的,只头顶和脑后还留存有稀疏的白发,白发边缘处更是一片焦黑,一副烟熏火燎的凄惨模样。
见状,焦玉浪才要出言讥笑,但下一刻就露出了惊容。
只因这白发老妪的头颅,赫然长在了一条狗的身上!
人头狗身的怪物从树洞里钻出来,一身黄褐色的皮毛,夹杂着鳞片状的白色斑点,看身量不过寻常家犬大小,比齐敬之家里的老黄狗还要瘦弱不少,毫无先前遮天蔽月、翻土如地动的煊赫威风。
这怪物落在地上,看见两人怪异的目光,讪讪笑道:“让两位魔君见笑了,我这一族皆生得这般模样,乃是树精中的一脉,名为云阳。”
“至于老婆子自己,因为身上花纹与豹皮樟类似,认识的都唤我一声豹樟婆子。”
说罢,自称豹樟婆子的树精撒开四条狗腿,一溜烟儿地跑上了画舫。
看着对方的背影,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觉世间广大,当真是无奇不有:“长成这副模样,难怪鼻子灵得很,隔了那么远,竟连玉枕中残留的神力气息也嗅得出。”
他摇摇头,将青骢马拴在倒伏于地的老樟树上,随即当先走上江边踏板:“走吧,咱们也去会一会这位曹江水神朱衣侯。”
待他与焦玉浪登上甲板,就见这条画舫分作了上下两层。
上头那层雕梁画栋,当先是一座四面透风的亭子,因为围着赤红色的布幔纱帘,看不见内里究竟。
底下这层则是一间极为宽敞幽深的船舱,门窗皆是紧闭,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棂,可以看见舱内点着深青色的幽暗烛火。
烛火摇动间,几道看不清相貌的模糊身影正坐在舱中饮酒,除了频频举杯,不曾发出半点儿响动。
船舱外甲板一角,几名乐工跪坐,正在鼓瑟吹笙。
这些乐工看上去倒是活人,只是脸色颇为苍白,看见登船的齐敬之和焦玉浪,其中就有个鼓瑟的中年乐工想要起身,却被同伴死死拉住。
眼见对方神情有异、欲言又止,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才要走过去询问,就听头顶传来先前那头大龟的声音:“鹿氏兄弟,尔等戴罪之身,不速速上来拜见侯爷,在下头磨蹭个什么?”
闻听此言,齐敬之眉毛一拧,伸手拽住焦玉浪的腰带,在甲板上重重一踏,当场带着小娃子腾空而起,轻松跃上了二层。
未及落地,便有一座琉璃瓦顶、朱漆梁柱的亭子落入二人眼中。
亭上挂着一匾,写着“江心亭”三字,倒也直白应景。
“好俊的身手!”
江心亭的赤色帷幔之内,忽有一人开声,嗓音温和浑厚。
齐敬之洒然一笑,一掀赤红色纱帘,当先走了进去。
只见亭内不过一桌一凳,一个穿大红锦袍的中年人独坐桌前,自称清江使的缁衣大龟侍立在侧,豹樟婆子则匍匐在地,满脸的讨好模样。
红袍中年人颊生虬髯、须发皆赤,尤其一对大红浓眉极为醒目。
“见过尊神!”齐敬之不卑不亢地抱拳行了一礼。
缁衣大龟立刻怒喝出声:“大胆!侯爷面前,竟然还敢拿大!”
朱衣侯朝它摆摆手,丝毫不以为忤。
祂仔细打量了齐敬之和焦玉浪两眼,开口问道:“你二人是姬姓五鹿氏,还是元姓阿鹿桓氏?”
齐敬之一怔,旋即笑道:“都不是!鹿姓不过是随口胡诌,我名齐敬之,是麟州山中的一个猎户。”
说罢,他看向焦玉浪,见小娃子点头,才继续说道:“我这兄弟名叫焦玉浪,乃是巢州焦氏的子弟。”
“哦?那便都是圣姜之后了!”
朱衣侯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扬声说道:“使者何在?还不速速为这两位小友摆座!”
听见这话,趴在地上的豹樟婆子凄苦一笑,将脑袋深深伏了下去。
缁衣大龟则立刻应声,忙不迭地奔出江心亭,不一会儿便取了两套杯碟碗筷并两个凳子过来,点头哈腰地延请齐敬之与焦玉浪入座。
这副前倨后恭的做派,立刻得了小娃子一个大大的白眼。
朱衣侯瞧在眼里,不由哈哈一笑:“邾某虽与巢州焦氏并无往来,却也听闻过云骧侯的勇武之名,焦婆龙母的名声更是哄传水府。”
“曹江实在偏僻,我府里这个清江使者目中无人惯了,言语无状之处,还请小友莫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