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光阴、不与俗同,忽忽三日已过。
齐敬之正在房中闭目修行,忽听外头有人叩响院门,当即起身走出房来。
院门开处,就见焦氏别馆的一名管事正带着一名侍女候在门外。
侍女手里捧着一张木案,木案中叠放着衣物,甚至还有一双靴子。
这管事见门开了,连忙弯腰行礼,恭敬道:“贵客万安!”
齐敬之走出院门,抬头瞧了瞧天色,不由讶然问道:“此刻离着寿宴还早,焦管事可有事么?”
“确是有事,打搅之处,还请贵客恕罪!”
焦管事说着,扭身向侍女手上的木案一指:“这些是琅少爷才派人送来的,计有玄青色暗花窄袖锦袍一件、革带一条、黑靴一双。”
“琅少爷的原话是,世上以衣冠取人者甚众,这些服色皆是焦氏子弟日常所用,施展拳脚弓刀皆无妨碍,整套皆是新制,还望兄长莫要嫌弃。”
“琅少爷?”齐敬之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这说的应当是焦玉浪了。
虽说这一路上,无论是于老城隍、朱衣侯这些神灵,还是刘牧之、邓符卿、沐瑛仙这等修士,都不曾因为他出身寒微而有半分轻视,他自己更是从没觉得身上的麻衣草鞋有什么不妥,却也不会拒绝焦玉浪的好意。
“客随主便,理所应当。”
齐敬之洒然一笑,当即转身回了小院,边走边道:“你们替我兄弟送衣服来,我有什么好见怪的?对了,你家琅少爷还有别的话没有?”
焦管事见状松了一口气,连忙带着侍女跟进来:“琅少爷还说,今日府中的寿宴分了几处,所招待的宾客各有不同,终究是世情如此,不得不讲究个尊卑有别,也是担心那些形貌特殊的山水之客,不经意间吓到了寻常宾朋,反而不美。”
可能是找下人代为传话的缘故,焦玉浪的遣词造句不但文雅了许多,还颇为含蓄,颇有世家大族的风范。
齐敬之又是一笑:“怪不得要给我送衣服来。他想让我去哪处?”
焦管事却摇了摇头:“这个琅少爷倒是没说,只最后还有几句。原话是,兄长入府之前,睁眼仔细瞧瞧便知究竟,除了内宴正席,想去哪一处皆可。”
“小人话已带到,这就告辞了。”
说罢,焦管事便命身旁的侍女将木案放在院中石桌上,随即一起恭身而退。
“有劳两位了。”
齐敬之朝两人轻轻颔首,心中不由暗忖:“睁眼仔细瞧瞧?这是让我打开眉心灵窍?”
他关好院门,将盛放衣物的木案拿回房中,仔细翻看了一遍,见这些衣物无论用料、做工皆属上乘,而且并无什么特殊印记,穿出门去应不会被人认做焦氏子弟。
齐敬之当即脱去身上麻衣、脚下草鞋,换上了锦袍和黑靴,一看之下竟是颇为合身。
接着,他又看了看木案中剩下的那条黑色革带,忽然笑着摇头,左手一翻、掌心向上。
几乎是同时,虬褫腰带便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自那夜结识沐瑛仙之后,齐敬之每天入夜之后都会去那处园林,坐在池边感应和提炼松柏甲木之气,然后尝试着缓缓吞服炼化,融入体内并烟霞羽衣之中,以此作为感应境餐霞这一层的修行。
这期间,除了青毛兔子曾过来将帝膏酒取走,那個清丽无双的少女却再也不曾出现过。
除此之外,齐敬之便整日闷在房中,或是引金气修补齐虎禅,或是想方设法引动青铜小镜这个伴生镜灵。
虽然这个伴生镜灵依旧不肯搭理齐敬之,却也终于被他发现了一项妙用。
那便是但凡被镜灵炼化过的物件,都可以被再次收入镜中,而且收放自如。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既然一开始炼化的时候,镜子可以将那些邪祟吞入黑漆漆的镜面之中,然后再吐出来,没道理炼化之后反而不行。
由此可见,伴生器灵确实如沐瑛仙所说,成器之前更像是某种神通术法。
这个过程里,齐敬之也渐渐发现,虬褫腰带和银煞烛台看似是实物,其本质却与他的烟霞羽衣有些相似,煞气聚散,宛若介于虚实之间。只可惜这两样奇物不能像烟霞羽衣那般直接纳入体内,仍要由镜灵过一道手。
有了这个发现,齐敬之欣喜之余触类旁通,生出了种种奇思妙想。
譬如现在,他闭目凝神,眉心灵窍洞开,默运《虬褫乘云秘法》,同时右手在虬褫尸上轻轻抹过。
如是再三之后,虬褫尸上的无面头颅与银色鳞片渐渐隐去,竟变成了一条货真价实的银色腰带,其长短、样式皆与焦玉浪送来的黑色革带如出一辙。
齐敬之睁开眼睛,将虬褫腰带系于腰间,低头环顾,只见身上玄袍银带,竟是颇为相合。
他满意地点点头,紧了紧袖中的刀鞘,将赤金珠收入怀中,背好长刀煎人寿,提起白猿献果食盒,焕然一新地走出门去,将房门、院门一一锁好,这才与众多住在这里的贺客们一道走出了别馆。
龙母寿诞是眼下巢州乃至周边数州最大的一桩盛事。这场庆典的规模极大,雇工和采买极多,几乎整座巢州城都从中受益,到了正日子,更是处处张灯结彩,阖城百姓欢庆。
齐敬之顺着车马人流缓步向前,沿途经过几处戏台和粥棚,走了许久才远远望见云骧侯府的大门。
他记着焦玉浪的嘱咐,开窍凝神望去,就见那座轩敞府门竟是骤然从中间分开,变成了并列的两座。
两座府门前皆有新衣新帽的焦府管事迎客,左边府门前依旧是人头攒动、宾客云集,右边那座却是门可罗雀,无数行人车马从旁经过,却无人看上一眼。
“嘿,竟是从进门开始,就已将宾客分作了两类!要入右边府门,起步便得是感应境启灵成功、真正踏上修行路的修士,至不济也要身怀不俗的奇物秘术,否则连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晓得。”
齐敬之暗暗感叹,皱眉想了想,忽地转身就走。
他仔细找寻了片刻,才终于发现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
他径直走入小巷深处,眼见左近无人,忽地左掌一翻,银煞烛台立时显现而出,血红烛光亮起,掩去了少年的身形。
齐敬之放下食盒,将烛台换到右手,左手在自己脸上一抹,立时化为一个长着青色脸皮的无面人。
紧接着,他伸手一招,低声喝道:“赤金刀来!”
话音落下,已被喂熟了的赤金珠立刻从他的怀里飞出,当空一展显现出刀形,便连挂刀的刀扣也一应俱全。
再次看见这柄金光灿灿的短刀,齐敬之心中不免闪过一丝黯然。
他对焦氏姑奶奶的寿宴无甚兴趣,只是想替老魏来看看罢了,自然要带着赤金刀而非赤金珠登门。
他将赤金刀挂在虬褫腰带上,左手接回银煞烛台,右手提起地上的食盒,回身出了小巷,毫不犹豫地朝右边那座府门走去。
若是老魏殿下在此,只怕也不甘心与寻常宾客坐在一处。
殷红血光照耀之下,齐敬之让过街上川流不息的车马,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那处冷冷清清的府门前,仰头望向悬于上方正中的宽大匾额。
“敕造云骧侯府。”
几个大字铁钩银画、金光绽放,朝着他周遭的血光狠狠砸落。
齐敬之左手一翻,收起银煞烛台,突兀现身于府门前。
原本百无聊赖的迎宾管事陡然一惊,目光在齐敬之的脸上和腰间飞快掠过,身上气息一放即收,随即主动迎了上来。
“小人有眼无珠,竟致怠慢了贵客,恕罪恕罪!”
迈步之间,迎宾管事已经收敛好惊容,一边口中告罪,一边作势去接齐敬之手里的食盒。
齐敬之坦然递出食盒,闷声说道:“这是四色长命果,恭祝龙母松鹤延年、仙福永继!”
“多谢贵客!”
迎宾管事小心接过食盒,目光在盒身上的刻图一扫,脸上便露出笑容来,一边伸手肃客,一边恭敬问道:“请恕小人眼拙,敢问尊驾可是姓魏?”
能在这种时候站在府门处迎宾,这位管事的见识果然不凡,竟是一眼就认出了赤金刀。
齐敬之迈步拾级而上,摇头道:“东海金刀魏已然身故,其刀为我所得。”
听见这话,迎宾管事面色丝毫不变,落后半步伸手引路,口中恭敬说道:“原来如此!来者便是客,小人斗胆,敢问尊驾高姓大名、仙山何处?”
齐敬之脚步不停,轻描淡写地道:“麟州、鹿栖云,我跟贵府上的玉字辈有些交情。”
“原来是麟山来的鹿老爷!”迎宾管事立刻大着嗓门恭维了一声。
见这个突兀现身于府门外的青脸无面人并未出言纠正,门内廊边立刻有几名侍者一同高声唱名:“麟山鹿老爷来拜!长命果四色,恭祝姑奶奶松鹤延年、仙福永继!”
齐敬之听在耳中,心中不由暗笑:“只因我形貌诡异,所带的寿礼又是山货,便被这管事当作麟山之中的妖魔精怪之类了。”
“这巢州焦氏也真不愧是底蕴深厚的军侯世家,我这样的妖魔登门,这迎宾的管事竟也浑没放在心上。”
无视了落在身上的几道隐秘目光,齐敬之停下脚步,开口问道:“听说今日府中有多处宴席?”
“鹿老爷说的不错,今日府里视来宾的身份不同,先就分为内外两宴。此时内宴正席上坐着的皆是与我焦氏世代交好的门阀、宗派之主,州牧、镇魔将军等高官显宦,州城隍、巢江水神等大神,此外还有我家侯爷嫡出的几位老爷、麾下的几位大将在一旁伺候。”
迎宾管事顿了顿,见齐敬之轻轻颔首,才又接着道:“内宴正席之外,依旧按照上头的划分,在两厢偏厅分别设宴,除了这几处,还特地给诸位山客、水宾、散修、术士、武人等等设有专门宴席。”
他略作停顿,又紧跟着补了一句:“这些只是粗略划分,贵客可任择其一,席间想在各厅之间走动走动亦无不可。”
“哦?”
齐敬之微微一怔,旋即问道:“若是金刀魏来此,该入哪一席?”
迎宾管事凝神想了想,答道:“金刀魏乃是东海大豪、声名远播,除了正席之外,其余偏厅皆可去得,只不过辽州九真魏氏门第不显,金刀魏本人亦未托庇于任何世家、宗门,以小人愚见,还是去散修、术士、武人这三席比较稳妥。”
见齐敬之又是点头,这管事朝一旁等候的侍者一招手,口中试探问道:“不知鹿老爷属意哪一席?哦,眼下山客席还空着不少,极为清静。”
齐敬之正要回答,忽听身后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若是依着我……”
齐敬之当即回身看去,就见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人兴冲冲地快步进了府门。
这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身形在这个年纪应算瘦小,只比齐敬之高出半头,五官平平无奇,唯独一双大眼亮晶晶的。
他头戴幞头,身着一件黄铜色窄袖锦袍,腰束锦带,足蹬乌皮六合靴。
只看这双官靴,便知此人是公门中人,只是不知为何,他腰间竟以红线系着一串青色的铜钱,看上去很是怪异。
这少年一眼就看见齐敬之的无面怪脸,后头的半截话登时就噎了回去。
他倏地停下脚步,脸上忽然露出惊喜莫名的神情来:“这巢州左近竟然还有我不认识的山客?”
话音未落,这少年身形一闪,已是凑到近前。
他一把抓住齐敬之的胳膊,自来熟地介绍道:“兄台请了!小弟钱小壬,字玄黓,甲乙丙丁的壬,甲乙丙丁的玄黓。我在家中排行第九,你唤我小九、钱九、玄黓都行,只是千万别叫我小壬!”
这个钱小壬修为不知如何,身法却委实快得很,说起话来更是连气都不换一口,齐敬之心里不免吃了一惊,见对方手上并未用上多少力气,当即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臂。
他也不去分辨谁长谁幼,从善如流地闷声道:“我乃麟山客鹿栖云!钱九兄弟,若是依着你,我该去哪一席?”
“哈哈,钱九见过鹿兄!”八壹中文網
钱小壬似乎对焦府很是熟悉,面子也大得很,也不见他带着什么寿礼,只是轻飘飘地朝迎宾管事和那名上前的侍者一挥手,便再次伸手拉住齐敬之的胳膊,闷头就往府里走。
迎宾管事笑容真诚,反而朝钱小壬行了一礼,无声地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回了府门处。
钱小壬头也不回,边走边道:“鹿兄应是不怎么出山,更是头一回来巢州,想必不大清楚本地的风气。按照我的经验,前头那几席,无非是世家、宗派、官场、神灵和神荫,这些人个个鼻孔朝天、狗眼看人,时时刻刻紧盯着正席那边儿,咱们犯不着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至于后头几席的边角料,大都是来攀高枝的,偶尔有几个路子野的,背后指不定就站着哪位大人物。这些人啊,要么唯唯诺诺,话也不肯多说,酒也不敢多喝,要么就虚情假意得很,实话听不着一句,交情结不下半分,属实无趣得紧!”
齐敬之听他说得有趣,才要开口,就见钱小壬的大眼珠子一转,贼兮兮地问道:“鹿兄,你身上可带钱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