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得刀鸣鬼啸,离着哥舒大石不远的青牛倏然转身,朝着黑刀发出了一声怒吼,其声量之大,不但立刻压下了刀鸣,更震得场中三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青牛身上煊赫浓烈的碧色光焰骤然收敛,尽数钻进了那张鲜绿欲滴的新皮之下。
透过细腻娇嫩的肌肤,众人竟能看见无数道碧光在它的体内飞快奔流,眨眼间就在心脏处汇聚成团,继而沿着脖颈升腾而起。
紧接着,只见青牛张嘴一吐,一朵熊熊燃绕的碧火便自它的口中飞了出来,相比起之前从哥舒大石身上脱落时,此刻无疑要旺盛了数倍。
这朵碧火才一显现,哥舒大石身上的刀鬼虚影登时面现忿怒之色,猛地一抬胳膊,竟是同时牵动了哥舒大石的右臂,一人一鬼皆作举刀欲劈之状。
齐敬之看得分明,就在青牛聚火的这片刻功夫,黑刀上的凄然刀气已经缠绕侵染了哥舒大石的大半条胳膊,这才能让那刀鬼虚影反客为主。
紫髯碧眼少年明显吃了一惊,浑身倏地绷紧,不停颤抖着,口中嗬嗬有声,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一人一鬼死死僵持拉锯,一时间竟是谁也奈何不得对方,那柄黑刀便随之忽前忽后地摇晃,收又收不回去,劈也劈不下来。
反倒是那朵浮空碧火如有感应,火气当空一敛,顿成一道碧光,径直飞入了哥舒大石的眉心。
刹那间,哥舒大石双眼之中碧光大盛,那对原本只是隐隐透出碧色的眼珠彻底变了模样,不但宛如青玉,其中更好似时时皆有碧火升腾。
他周身气息陡然鼎沸,胳膊上肆意蔓延的凄然黑气一顿,接着就好似受到了无形压迫,自手肘而至手掌,朝着那柄黑刀寸寸退却。
几息之后,哥舒大石举刀的右臂终于缓缓放了下来。
他身上的刀鬼虚影面露不甘之色,张嘴似要咆哮,却倏地消失不见。
那柄黑刀亦是最后发出一声哀鸣鬼哭,凄然黑气尽数散入刀身,接着便沉寂下去,再不见半点动静。
紫髯碧眼少年站在原地,将黑刀横在眼前默默端详了片刻,这才恍然回神。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拍了拍牛儿头上青玉棱棱的新角,转身走向了旁观的两人。
眼见哥舒大石在拼死搏命之后,眉梢眼角凶煞之气犹存,魏豹脸上立刻生出警惕,目光在对方的青玉碧火眼和那柄诡异黑刀上来回打转。
齐敬之自然能看出哥舒大石身上的气息变化,当即收起赤鬼面甲,依旧以银甲避水,朝这个天赋异禀、胆气豪勇的同龄人笑道:“恭喜!”
哥舒大石闻言先是一愣,继而那张紫髯大脸上神情变幻,凶威恶相登时收敛了大半。
他看了看魏豹,又看了看齐敬之,颇有几分尴尬地开口道:“实在惭愧,两位冒死降魔,齐兄更是居功至伟,那头海牛先被我的牛儿嚼吃了的不少,就连这柄刀也……”
哥舒大石说着,当着两人的面松开右手五指,手掌几次翻转,却见黑刀的刀柄始终紧紧贴在他的掌心,竟是掉不下来:“也像是赖上我了……”
魏豹见他言语如常,原本已是松了一口气,见状忍不住“啊”了一声,神色又不免忧虑起来:“这岂不是说,今后那头刀中恶鬼会时时刻刻跟着你,一有机会就出来作祟?”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瞧齐敬之,想看看这位身手高绝、几次一锤定音的少年修士脸上有没有愠怒之色。
毕竟那柄黑刀虽然诡异绝伦,刀中恶鬼更是凶恶异常,但绝对是世上罕有的神兵利器,比之赤金刀也未见得差了,如今却连同那头蓝鳞海牛一起被己方多吃多占,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因此上,方才魏豹那番话虽是对着哥舒大石,其实却是说给齐敬之听的意思居多。
齐敬之心思何等剔透,当即洒然一笑,摇头道:“你们连同那头青牛都是豁出了性命在厮杀,连各自的兵器都损毁了,得些补偿自是应当。至于我,不过是出了一身汗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这倒不是他故作大方之语,方才若无眼前这二人一牛舍命相搏,自己绝不会自始至终毫发无伤,事后得了好处本就该有人家的一大份,而且那柄黑刀虽然极是不凡,却还没被齐敬之放在眼里。
一来这天底下的妖魔何其多,青铜小镜并不缺这一口吃食,二来黑刀的气息明显与他的道途不合,即便被镜子炼化了,多半也是不能入口的废料,或许能对同为兵刃的齐虎禅和煎人寿有些益处,但只要想想那头刀中恶鬼的模样,齐敬之就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
反倒是那头蓝鳞海牛有些可惜,脏腑内的水灵精华已被青牛嚼吃一空,以至于竟被青铜小镜无视了。
齐敬之略一沉吟,接着朝哥舒大石说道:“这柄鬼刀颇有些神异之处,你的辟邪御鬼奇术也很是不同凡响,如今它既是盯上了你,想必一时之间难以摆脱,倒不如尝试着将它降服,彻底收为己用。对了……”
说到此处,他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在怀里掏摸了半晌,终于翻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一看,便连上头的字迹都已有些模糊,赫然便是当初刘牧之强买强卖给他的藏锋法。
齐敬之将这张纸递了过去:“这是出自镇魔院的铸鞘藏锋法门,据说粗浅得很,只能应付那些灵性初生、气候未成的兵刃,你拿去权当個参考吧。”
当初被那位年轻功曹拿捏,用杀死虎精的功劳换得这薄薄的一张纸,齐敬之没多久就回过味来,意识到镇魔院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些粗浅法门在底层修士和江湖术士之间流传,甚至还隐隐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即便齐敬之不给,日后哥舒大石多半也能得到,还不如让他这个缉事番役拿来做个人情。
“镇魔院的藏锋法?”一旁的魏豹惊讶出声,脸上便有艳羡之色流露。
他当即转头朝哥舒大石说道:“我听说过这个,虽说粗浅,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
作为魏氏的旁支子弟,魏豹显然有些超出常人的见识,但毕竟只是个没有修为在身的普通军汉,与齐敬之的想法就不免有些偏差。
哥舒大石闻言大为惊喜,紧接着又面露犹豫之色,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见状,齐敬之不由笑道:“你的黑刀极是凶残,早一刻将它约束住,对你和你周围之人都是一件好事,我可不想这世上少了一条好汉,却多了一头食人恶鬼!”
说着,他伸手朝岸边指了指,笑着又补了一句:“其实真要论起来,我这一趟同样收获不小。”
哥舒大石和魏豹扭头看去,就见紧挨着海水的沙滩上,黑白虎纹异兽四爪伏地,正眼巴巴地向这边观望。
它瞧见齐敬之伸手指着自己,连忙仰头嘶鸣一声,随即伏首下去,仿佛从头到脚都写着驯服恭敬这几个字,但偏偏就是不肯往海水中走上半步。
“哼,表面功夫倒是做得足,该撒丫子的时候可是半分犹豫都没有。”
齐敬之当即哼了一声,向哥舒二人说道:“我瞧你们先前也应是在追杀这厮,还伤了它的后腿,如今咱们也算是并肩作战之后交换了一下猎物,彼此都不吃亏。”
他说着忽地一声轻笑,旋即话锋一转,语气里透着凛冽之意:“对了,那厮可曾伤过人命?”
对面二人相视一眼,而后齐齐摇头,魏豹便道:“据我所知它只是偷吃家畜,并未伤过人命,否则此地离着九真郡城极近,真个闹大了,哪还能容它活到今日?”
齐敬之点点头,重又抖了抖手里的纸张,一脸认真地看着哥舒大石。
“既然如此,大石多谢兄长赐法!”哥舒大石的语气和用词明显有了变化。
他极为郑重地接过藏锋法,目光却投向了魏豹:“今日终究是我占了大便宜,兄长是高人行事,自与我辈俗人不同,然而魏家哥哥与我也只是初识,如今一身是伤、还没了趁手的长枪……”
齐敬之不由讶然,先前只道魏豹与哥舒大石乃是旧相识,才会同乘一牛、共赴生死,不想竟也只是萍水相逢。
魏豹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说道:“我身为魏氏子弟,本就是村民们请来诛杀那只偷吃家畜的恶兽的,冒些风险自是理所应当,反倒是两位事不关己,却能毫不惜身、仗义出手,魏豹心中感念,尚不知该如何报答,哪还有脸抢功劳、分好处?”
闻听此言,齐敬之与哥舒大石立刻一起摇头,要说这里的三人之中哪个最是不惜己身、最是悍不畏死,还当真是非魏豹莫属。
方才于海水中激斗时,魏豹冒死刺出的那一枪不但救了哥舒大石的命,更为齐敬之那剖开刀鬼身躯的一刀抢得了先机,自己却险些惨死在刀鬼的踩踏之下。如此功劳,凭什么分不得好处?
齐敬之扫了一眼魏豹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皮甲,心头不由一动,立时扭头看向了那头倒毙海中的蓝鳞海牛。
“哥舒兄弟,你先在此琢磨藏锋法,我去将那头海牛的皮剥了,让魏家哥哥带回去作件新甲。”
哥舒大石听了亦是眼前一亮,连连点头道:“还是兄长的办法好,总不好让老实人吃亏!”
魏豹张了张嘴,可看了一眼齐敬之身上的银甲,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终究没有出言拒绝。
齐敬之早已自顾自走到蓝鳞海牛身前,唤出齐虎禅就开始剥皮,刀锋锐利、刀法精湛,一看就是个做惯了此类活计的熟手。
魏豹瞧在眼中,连忙也跟着走了过去,怔怔站在一旁,看上去颇有些神思不属。
齐敬之抬眼瞥见,手里活计不停,口中轻声笑道:“魏家哥哥是想问魏公和赤金刀的事情吧?”
他可是记得清楚,不管是在小丘外还是墓室中,无论情势如何危急,身旁这位魏家子弟的心思可是一直都放在赤金刀上。
魏豹闻言,脸上就流露出犹豫之色,然而他咬牙运气半晌,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才见面时,齐兄弟便说我叔爷死了,此行是为了送还赤金刀,当时魏某自是一百个不信。可到了此刻,哪还不知是自己眼拙,见面不识真佛?对齐兄弟来说,区区一柄赤金刀还当真算不得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里忽多了几分怅然不甘:“如今的九真魏氏乃是叔爷那一脉掌权,等赤金刀被齐兄弟送还,自然还是由他们把持,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我的头上,还操这闲心作甚?说不得还要讨某些人的嫌!”
齐敬之闻言不置可否,只是随口笑着问道:“魏公的嫡子嫡孙当中,可有魏兄这样的豪杰?”
其实在齐敬之想来,应当是没有的,毕竟老魏一大把年纪了,仍旧是独自一人舍命奔走,死前也只是让齐敬之将赤金刀送还九真郡白云宫,却并未让他照拂九真魏氏,更不曾提及任何一个子孙。
这其中固然有赤金刀来路不正的缘故,可后继无人应当也是一大因由,否则以老魏的功绩和名声,为子孙寻几门功法练练想必不是什么难事,想必是寻了也练了的,只可惜没有成器的。
至于魏豹这个血脉疏远的族中后辈,老魏也许是有些私心,也许压根就不曾关注过。
果然,魏豹略一犹豫便开口道:“叔爷在时,九真魏氏虽比不得安丰侯那等真正的世家名门,却也是人人奉承钦敬,满门衣食不愁,如今么……”
他有些愤懑地摇了摇头,并没有把话说完。
齐敬之略一点头,紧跟着又摇头说道:“我此行来辽州,确实是要将赤金刀送还,只是并非还给九真魏氏,而是……”
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以至于魏豹立刻蹲下身来,将耳朵凑到了近前。
三言两语之间,齐敬之便将当年老魏获得赤金刀的经过讲了一遍:“依着魏公的遗愿,我此行只是要将赤金刀放回当年那个树洞,之后如何……与我无关!”
魏豹脸上已经满是震惊,同时还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在他的心底和眼眸中疯狂滋长,连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到了最后更是宛如风箱。
齐敬之扭头看着他,忍不住提醒道:“按照魏公所言,那位赤金刀的真正主人早晚还会回来取刀,多则三四十年,少则一二十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好。”
魏豹听了,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脸,复又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足够了!”
魏豹原本是屈膝蹲在地上,此时一句话吐出,忽就身躯一晃,改成了单膝跪地,朝着齐敬之埋首抱拳、深深一谢:“恩公一言,如同再造!魏豹此生绝不敢忘!”
齐敬之依旧不置可否,其实在他看来,虽然魏豹的性情、资质与《仙羽经》不大匹配,但未必找不到合适的法门,哪怕去军中搏一搏也好,如若这等壮士都无缘修行,委实是那些军中宿将们瞎了眼睛。
“你如何取舍与我无关,自己想清楚便好。”
齐敬之嘴上这样说着,却又伸手去怀里掏摸起来。
魏豹见了,饶是此刻心情激荡,也忍不住将目光投了过去,暗自猜测这位自己命中的贵人又会掏个什么宝贝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