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先行看过门前楹联,方才打量起玄都观的正门。
这是一座庑殿式顶的白石牌坊,崇高雄伟、翘角飞檐,饰以琉璃瓦当,望之金碧辉煌、鲜丽夺目。
坊壁正中竖书“玄都观”三个金色大字,两旁各耸立着一面装饰华丽、嵌有云鹤浮雕的照壁。
照壁底下立着一对玉鹤,皆由青玉雕成,通体青气缭绕,眼珠子则是红宝石之类,隐隐透出赤光。
瞧见这两只玉鹤,齐敬之咧了咧嘴,心道果然是一代观主一代鹤,自己先前的念头非但不是欺师灭祖,反倒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了。
他抿起嘴唇,嘴角却是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强忍住不去瞅凤紫虚,以防心绪流露,被这位小心眼的师尊察觉,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随着凤紫虚和齐敬之走近,观门无风自开。
师徒两个走入其中,迎面就是这座宫观的前殿,名曰灵官殿。
跟着凤紫虚穿殿而过时,齐敬之的目光被殿中供奉的神像吸引。
只见此神生得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红袍,额上火眼金睛,三目怒视,左执金印,右举金鞭,脚踏风火双轮,极是威武勇猛。
神像前的牌位上写着此神尊号:“先天首将赤心护道三五火车王天君威灵显化天尊。”
见自家徒儿目露赞叹之意,凤紫虚就解释道:“所谓灵官,便是道门的护法镇山神将,总有五百之数。”
“这一位乃是都天大灵官,位居五百灵官之首,是雷神、火神,也是降魔之神,司掌纠察天地、收瘟摄毒之职,号称三眼能观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
齐敬之闻言点点头,心里却是记起了曾在焦婆龙母寿宴上见过的升卿。
那条性情谦和的青蟒连大齐的山神都不肯做,却为了偿还昔日恩情,跑去一個小道观做了护法神,也不知走的是不是类似五百灵官的路数。
师徒二人穿过灵官殿,眼前便是一座更为宏伟的大殿,东西两侧各有配殿一座。
“大道无极殿?”
这应是玄都观的主殿了,齐敬之轻声念出殿名,心中登时想到了无极之野。
他抬眼从敞开的殿门朝里望去,却见殿内颇显空旷,似乎并没有供奉神像。
整座大殿古朴厚重、全无雕饰,甚至殿前柱上连楹联都没有,齐敬之见了,心里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只听凤紫虚道:“大道无极殿是礼敬道祖之所。道祖的境界不可揣度,更无法形容,故而殿中不立神像,只供奉‘玉京元始’四字。”
齐敬之作为齐国人,从小听得最多的便是天帝庙三帝、三皇、三圣王以及武成圣王敕封的八主之神,对道门神灵并不熟悉。
他此前就从没听过五百镇山护法灵官的说法,对眼前这座不立神像的大道无极殿就更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是天下道观皆如此布置,还是只有玄都观一家特立独行。
他不由得心生好奇,转头看向东侧的配殿,想要瞧一瞧其中供奉的又是哪位自己从没听说过的道门神灵。
“那处是东华殿,内里供奉的是东华紫府帝君、元阳东王公。传说这位先天大神乃是元阳之精化生,掌东华至真青阳之气,为阳和之主,统御东方万灵。”
凤紫虚倒是不厌其烦,给自家徒儿细细解释道:“这位阳公既然是精气化生的先天大神,自然也不该以泥雕木塑亵渎神形,故而这殿里同样没有神像,只供奉‘紫府元阳’四字。”
这位玄都观主顿了顿,又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对了……天台山碧海仙宗便自称是这位大神的道统。”
齐敬之不由点头,方才听到“东华至真青阳之气”时,他就联想到了天台山的《青华金丹要旨》以及青华少阳之气。
凤紫虚便又看向西面,继续道:“西边那座是西灵殿,内里供奉的是西灵瑶池大圣、太阴西王母。此神传说乃是太阴之精化生,掌西灵至妙始阴之气,为阴灵之主,统御西方诸圣。”
“这位阴母倒是颇有几种神形流传于世,只不过咱们玄都观一视同仁,同样不设神像,只供奉‘瑶池太阴’四字。”
“道祖、阳公和阴母皆是先天之神,不需凡俗香火,你只在心中礼敬便可,不必跪拜祝祷、焚香祭祀。”
听到此处,齐敬之已经基本可以断定,像是眼前这样只立殿宇不设神像的做法,即便不是玄都观一脉所独有,在天下道门之中应该也不多见。
“真的是因为恭敬么?说不得就是仙羽山的这些闲云野鹤们懒散惯了的缘故……”
少年正在腹诽的时候,凤紫虚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长刀煎人寿身上。
接着就听这位玄都观主意有所指道:“传说阴母曾经斩杀过一条烛龙,将其残灵镇压在昆仑之墟的钟山之下,而后封其为钟山之神,赐名烛九阴,命其口衔丁火之精,照亮山下的幽冥无日之国。”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心头一动,颇有些后知后觉。
先前自家这位师尊生怕琅琊君在若木刀灵身上做什么手脚,还特意仔细查看过煎人寿,事后虽没有多说什么,但在传授《却谷食气篇》时就曾提了一次烛龙,此刻已是第二次,明显是早就看穿了这柄长刀的来历。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齐敬之轻声念诵一遍,继续说道:“琅琊君曾经勉励徒儿,要我手持此若木之刀,斩龙足、嚼龙肉,登海湄而抑东流之水,临虞泉而招西归之日……”
少年脸上满是惊叹,语气也带了振奋,喜悦道:“没想到这等壮举早已经有人做过了!”
见状,凤紫虚当即嗤笑一声:“你这欢喜赞叹的模样好没来由!阴母能斩杀烛龙,并不意味着别人也能做到,跟你这小鹤儿就更没什么相干!”
齐敬之听了嘿嘿一笑,嘴里却是并不应声,没有反驳,也没有口出狂言。
接下来,凤紫虚果真没进大道无极殿,而是带着自家徒儿从旁绕过。
殿后又有一殿,名为祖师殿,比前头的主殿小了许多,少了几分宏伟庄严,多了几分雅致闲适,两侧亦没有配殿,而是两处楼阁,一曰东剑阁,一曰西笛楼。
齐敬之注意到,这座祖师殿与前头三殿的朴拙风格不同,门前柱上又出现了仙羽山门人最为喜爱的楹联,而且字数是他所见过的楹联之中最多的。
“剑倚青天笛倚楼,云影悠悠、鹤影悠悠。好同携手上瀛洲,身在阎浮、业在阎浮。”
“一段红云绿树愁,今也休休、古也休休。夕阳西去水东流,富又何求、贵又何求。”
齐敬之读了一遍,心里依旧没有太深的感触,唯独被第一句吸引,已是明白了东剑阁、西笛楼名字的由来。
他的目光在凤紫虚腰间的玉柄绿鞘长剑上转了转,随即看向东剑阁,只见阁外亦有楹联一幅。
上联:“白虹坐上飞,青蛇匣中吼。”
下联:“霆电满室光,蛟龙绕身走。”
眼见自家徒儿东张西望、眸光乱转,凤紫虚不由笑道:“祖师殿顾名思义,乃是供奉祖师之用,只不过内里无论是神像、画像,还是神主牌位,那是一概没有,同样只需心诚即可。”
“这座后殿同时也是观主居所,只是为师不大喜欢,仍旧住在更后头的紫虚馆。”
说罢,这位玄都观主又抬手指着东剑阁道:“剑光从匣秘,鹤性与云高。”
“这座东剑阁便是本门藏剑之用,只可惜你不肯学洪炉丁火剑意,终是与阁中神剑无缘了。”
凤紫虚的语气听着颇有几分怅然,然而眸子里满是狡黠,嘴角更噙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听见自家师尊又提起此事,齐敬之不免有些头大,却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当即开口问道:“师尊,咱们仙羽山都有哪几柄神剑?”
闻言,凤紫虚倒也不卖关子,很是干脆地答道:“这楹联上提及的白虹、青蛇、霆光、盘蛟四剑,如今就只剩下为师手里这柄青蛇了!”
“包括其余三剑在内的阁中藏剑,或损毁或遗失或流落在外,又或者已经跟随剑主彻底离开俗世、长居无极之野,多半再无归来之日。”
“长居无极之野?”齐敬之不由愕然。
这听上去虽然也是入野不归,但与丁令威那种迷失于野的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与此同时,这也勾起了齐敬之心中的一个疑问。
于是,他径直开口问道:“师尊,徒儿乃是你门下首徒,没有同辈师兄弟也就罢了,可我瞧着这仙羽玄都洞天之内空空荡荡,难不成我连个师伯师叔都没有么?”
“琅琊君亦曾对徒儿言及仙羽山凤氏,说是自上古天庭的历正凤鸟氏延续而来,怎么洞天之内亦不曾见到凤氏族人?”
听见自家徒儿的问题,凤紫虚嘴角的弧线悄然隐去,语气淡淡地道:“有些事情还没到你该知晓的时候,你就当如今玄都观一脉只有咱们师徒两个便是!”
“等到你有资格成为仙羽山的天下行走,乃至玄都观的少观主的时候,为师自会将一切告诉你。”
“至于这座东剑阁,空了也就空了,以后咱们师徒两个或搜罗、或炼制,早晚能恢复昔日剑气冲霄的盛况。”
难得见到自家师尊这般模样,齐敬之自然识趣闭嘴,转而看向了另一头的西笛楼。
“借得丹炉煮石泉,楼居一日近神仙。”
“偶然吹笛下山去,又过人间五百年。”
比之东剑阁楹联的剑意纵横,西笛楼这一副就明显多了几分仙气。
凤紫虚取出那根须臾不曾离身的朱漆错金长笛,在齐敬之面前一晃,脸上又有了笑容:“虽说东剑阁里已经没了剑,但西笛楼里的笛子却多的是!”
她说着就转身朝西笛楼的方向走去:“小鹤儿快跟上来,为师带你挑根笛子去。”
齐敬之立刻拔腿跟了过去,只是这脸上就带了纠结:“师尊,拜入仙羽山之后竟还要学吹笛子吗?”
说起来,他虽然机缘巧合得了《飞龙唤霖谱》《万壑松风》这两曲的神韵,更因此获益良多,但本身其实并不通音律,心里也并不是很感兴趣。
“那是自然!仙羽山门人不但要学吹笛,还要学制作笛子。”
凤紫虚却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末了还补充道:“你就知足吧,好歹这学音律乃是风雅之事,回溯千年之前,仙羽山门人还得学编草鞋呢!”
“编草鞋?”
齐敬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知道自家师尊说的应该就是鹤履了,嘴里便小声嘟囔道:“其实比起学吹笛子,徒儿更愿意学编草鞋……”
他声量虽小,但玄都观主是何等高人,凤目之中立刻就带了不善,反手就是一笛子劈过来,不轻不重地敲在了齐敬之的头上。
“哎呦!”
少年顺势配合着痛哼了一声,接着就觉出了不对,疑惑问道:“师尊,您这笛子是什么做的?怎么感觉轻飘飘的,不像是金铁玉石,质地却又颇为紧实,也不大像木头竹子之类。”
说话间,师徒两个已经进了西笛楼。
楼中靠墙的位置摆了一溜置物架,上头摆满了大小长短不一的笛子,有的已经如凤紫虚那根长笛一般描金画彩,更多的则少了最后这道工序,依旧保持着原本材质的颜色,而且无一例外都是齐敬之极为熟悉的骨白色。
齐敬之走到近前,拿起一根原色的笛子仔细看了看,待得确认无误,忍不住讶然道:“这些笛子竟都是骨头做的?”
他一边说一边放眼望去,见墙边的架子上都是这种白色骨笛,只是白的程度有不小差异,就比如他手里拿着的这根,被制作出来的年头应当不短,早就已经发黄泛棕。
凤紫虚轻轻颔首:“这些笛子都是就地取材,以栖鹤谷中寿尽之鹤的翅骨所制。”
接下来,这位玄都观主毫不停顿,竟是直接传授起了鹤翅骨笛的制作之法。
“制笛之时,首先要将仙鹤翅骨上的皮肉剔除干净,再锯掉两端的骨节,磨平上下管口,再除去内里的骨髓,使翅骨中空。”
“接着就要细致打磨,使得鹤翅骨的两端管口呈椭圆之形,上口大而下口小。”
“再之后便是钻孔了,根据翅骨长短不同,可钻出五孔至八孔不等,其中尤以七孔笛最为常见。这道工序对技艺的要求最高,打孔的位置、间距对音色的影响也最大……”
齐敬之听着听着就有了些兴趣,觉得似乎与给猎物剥皮差相仿佛,竟有种做回了老本行的错觉,再看向自家师尊时,也莫名地多了几分亲切。
凤紫虚自然发现了自家徒儿的变化,只是一时间想不到缘由,眸子里便透出狐疑来,口中则是继续说道:“因为一鹤有双翅,通常可制成两根骨笛,恰好是一对雌雄笛。”
“雄笛稍粗、其音略高,雌笛略细、其音稍低,正合乐律之中的阴阳律。”
“说起这阴阳律,古之圣贤所制乐律有十二,又称六律六吕,奇数为阳称六律,偶数为阴称六吕。”
“正所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咱们仙羽山的律吕调阳之术,乃是上古天庭历正凤鸟氏的秘传,可协调阴阳、修正历法、测算节气、化育万物。”
“至于具体修行法门,自然便是制作雌雄骨笛、研习阴阳律吕,可谓上应天道、下合人理,与咱们玄都观的修行一脉相承……”
凤紫虚明明前一刻还在讲授制笛和乐律,下一刻就又拐回到天道人理上来了。
她说着说着,猛然记起齐敬之并没有选择洪炉丁火剑意,登时止住话头,恶狠狠地瞪着自家徒儿。
见状,齐敬之立刻一缩脖子,表现得低眉垂目,极是乖巧恭顺。
他一边偷眼观察着自家师尊的脸色,一边暗忖道:“先前我不学洪炉丁火剑意,师尊虽然看上去不甚在意,这心里说不得就憋了火气……”
“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她老人家心里时刻烧着一座大火炉,剑意犀利、杀伐无双,这脾气能好才怪!”
“今后我还是要乖巧一些,这制笛吹笛、律吕调阳之术也必须得好好学,千万莫要给她发作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