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暖阳下,驺吾节堂前,几名武官屏气凝神,静听少年校尉阐明己意。
“开疆拓土、光大人道,或许难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事,却也可为天下百姓扫荡祸患、开辟太平。”
“至于那些背弃先祖之志的不肖子孙、荼毒大齐百姓的奸佞之辈……等咱们力量足够的时候,自然可以揪出来算算总账。”
听齐敬之忽然出此一言,韦应典眉毛一挑,连忙偷眼环顾众人神情。
只见哥舒大石和魏豹脸上浮现淡淡笑容,眼底却有厉色一闪而逝。李、童两人则是若有所思,明显是被勾动了往日的某些回忆。
包括曾为安丰侯侍卫的哥舒大石在内,似乎没人觉得齐敬之最后这几句话有何不妥。
前礼部郎中这才略松了一口气,半是附和半是提醒地道:“道兄所言极是!咱们如今根基尚浅、力量不足,确实还需韬光养晦、谨言慎行。”
“就好比今日斩妖宣威,道兄始终依律而断,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否则但凡应对稍有不妥,乃至放过了那对野狐,事后难免会有人攻讦咱们渎职枉法、献媚佛门,甚至那位金衙指挥使当场发作也未可知。”
齐敬之自然听出了韦应典的规劝之意,摇摇头又点点头:“有寿长史坐镇,镇魔院总要给几分薄面,不至于当场让咱们下不来台。至于事后的攻讦……我也是回来路上才想清楚其中的凶险,当时就只顾着回想《大齐律》的法条了。”
少年站起身来,朝大黑铁锅一指:“咱们如今也确实是人微言轻,修为更是浅薄,而这口锅又是极有用之物,因噎废食的事情是做不得的。”
他说着便将怀里的黑犬扔进了锅里:“今日咱们驺吾军豪杰聚首,正该煮肉畅饮,好好庆贺一番!”
黑犬对着少年腰间金牌呜咽一声,身上的皮毛自行褪下,眨眼间铁锅中就多出了大半锅清水,嫩生生的五斤狗肉泡在其中,竟是连去皮剔骨的步骤都省了。
李神弦瞧在眼中,险些惊掉了下巴,显然此前吃狗肉时可没见过这种场面,而区别明显就在那枚校尉腰牌上。
“真他娘的狗眼看人低!”
这还不算完,虎君玉盒里存着的青砂珠、丹灶余砂乃至刚刚到手的雌黄之精,都被齐敬之毫不吝惜地投进锅里不少。
他一边招呼众人垒灶、堆柴、鼓风、烧火,一边又从天地玄鉴里掏出了一颗黑红色的珠子。
“魍象尸,木石之精、死而结胎,性凉、味咸、无毒,烹之吉。”
少年毫不犹豫地将魍象尸放入锅中:“今日倒要瞧瞧,究竟是怎么个吉利法!”
于是在众人的忙碌之下,驺吾节堂前的院子里很快就飘起了浓郁的肉香。
这肉香之中又混有数种奇异药香,令人闻一闻便觉心旷神怡,体内诸气也随之活泼灵动几分。
驺吾军的几个武官围拢在锅边,个個喉咙耸动、腹中雷鸣。
斑奴、竹牛和金牛这三头神异坐骑在各自主人身后探头探脑,涎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齐虎禅更是挂在自家大兄的右臂上,同样在使劲儿吞咽口水。
“才五斤肉,不够分啊!”紫髯碧眼儿忍不住撮牙花子。
“哎?除了星吒婆身死气散,那百岁知女、山和尚和两只野狐应该都能吃吧?”巴州猛虎很是认真地建议道。
前礼部郎中闻言皱了皱眉头:“野狐还是算了,狐肉虽然能去五脏邪气,助我等洗髓伐毛,可我一想起那两枚孩童的髑髅,心里就不大舒坦!”
第二代金刀魏则是默不作声地看向齐敬之,只等自家校尉点头,就要去料理妖尸。
一旁的选锋小旗官不合时宜地开口:“茅厕里的那头猪……”
众人立刻对这厮怒目而视:“一边待着去!”
齐敬之哑然失笑。
片刻之前,这些人还各怀桀骜心思,明显有着不小隔阂,没想到就因为这么一锅狗肉,彼此间竟然融洽了不少。
“美食当前、切勿迟疑,吃进嘴里的才是自己的。”
齐敬之心里忽然生出这个念头,当即率先举箸,夹了一筷子狗肉放进嘴里,那可真是汤浓肉烂、入口即化。
“嘶!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烹制魍象尸吉利不吉利另说,井精黑犬被锅祟尸添香增效之后,这香可是真香啊!”
当下少年再不迟疑,那叫一个下箸如飞、吃相豪雄。
其他人见状哪还忍耐的住,纷纷目绽精光、有样学样,抢起肉来那叫一个人人争先、个个奋勇。
就在大伙儿正吃得汁水四溅、酣畅淋漓的时候,耳中忽听得轰的一声大响,旋即东边儿那口石栏古井中竟然冲出来一条巨大无比的水柱。
水柱涌上半空,顶端赫然托举着一辆极为精致小巧的黄铜车,黄铜车盖下坐着一个穿黄衣、戴黄冠的小人,眉清目秀、气度雍容。
拉车的则是一只同样由黄铜打造的独脚怪鸟。
这怪鸟的左肋下挂着一面黄铜小鼓,右肋下悬着一口黄铜小钟,精巧得好似孩童的玩具,然而随着怪鸟双翅的扑扇开阖,竟然真的隐隐有钟鼓之音奏响。
眼见这个黄衣小人驾御怪鸟铜车,出行时有钟鼓作乐、水柱托举,如此煊赫排场绝非寻常精怪可比,齐敬之自然不会将其错认为井精黑犬的本体。
他放好筷子、咽下狗肉,上前两步抱拳言道:“钩陈院驺吾军都督府校尉齐敬之,敢问尊驾何人?来我驺吾军有何贵干?”
黄衣小人安坐车上、不言不语,目光在众人身上略一打转,便直勾勾地盯住了大黑铁锅里正在翻滚的狗肉。
它耸动着鼻子仔细嗅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必犬、魍象、雌黄、凭霄、毕方……”
黄衣小人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疑惑:“这些东西本座都曾尝过味道,可也没这么香啊?你们这锅里头还加了什么?”
齐敬之心头一动,立刻知道对方明显是个识货的、鼻子也灵敏得过分,只是前头几样也就罢了,这“毕方”难不成指的是丹灶余砂?
“仙羽山的丹道传承真与毕方鸟有关系?这样一来,有些事情也就说得通了……”
眼见无人答话,那黄衣小人眉尖微蹙,口中轻哼了一声,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本座受姜齐敕封,为涸泽水伯,名曰庆忌。我再问一遍,尔等锅中还加了哪些调味的灵材?”
这样一只个子小小的精怪,竟然是一位身居伯爵之位的正封水神?
这样一个不请自来的恶客,难不成就是烹制魍象尸所引来的吉兆?
齐敬之虽然心有猜测,但也不会惯着对方,语气同样淡淡的:“除了尊驾刚才提到的那几种,这锅中就只剩下井水,并无别的灵材。”
“哦?既然锅中没有,那就是这口锅本身不俗喽?”
谁知这位涸泽水伯竟是个极机敏的,立刻就猜到了其中关窍。
祂当即轻叱一声,驾驭着小巧的怪鸟铜车浮浪而下,紧贴着大黑铁锅的锅沿儿上方转了一圈,期间还顺手从锅里捞了一小块狗肉,吧唧吧唧嚼吃下肚。
用衣袖抹了抹泛着油光的嘴唇,庆忌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我说怎的这么对味儿,原来这口锅的锅气之中,竟然蕴藏着乱世饥民的求食乞活之望!嗯,如此浓烈的求生之念,本座可是有好些年没有品尝到了。”
齐敬之眉毛一挑:“听尊驾的意思,以前没少品尝这样的念想?”
“那是自然!”
黄衣小人若不经意地道:“涸泽者,干枯之湖泊也。本座身为涸泽水伯,此生看见最多的就是快要渴死的生灵。饥者求食、渴者求水,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求活,念想的味道自然大差不差。”
祂说罢忽地看向齐敬之,头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少年校尉来:“齐敬之……你有这样的乱世保生之宝在手,难道是世代领兵的姜齐宗室?”
没等少年回答,庆忌却已自顾自地摇头:“不对,你的姜齐血脉闻上去有些古远,尤其是并无丝毫王气傍身,可见你肯定不是桓王这一脉的后人,按道理早就不该以齐为氏了。”
祂说着已经将怪鸟铜车悬停在了少年的耳朵边,从车盖下探出脑袋,捏着少年的耳垂使劲儿嗅了嗅:“嗯,血脉固然古远,气息倒还算纯正,可见你确实是姜齐血裔,并非国中的野人、孤儿、罪犯胡乱攀附,还美其名曰以国为氏……”
庆忌满意地点点头:“你这种情形……伱家祖上要么是母族太过卑贱,要么是自己太不成器,以至于连封地、爵位和官职都没捞到,没有资格自开一氏,等到后代失去了公族身份,也就沦落江湖、泯然众人了,虽还死抱着姜齐的姓氏不放,但比之寻常的泥腿子也强不了多少。”
“当然也有极小的可能是你的祖先犯了大罪,又幸运地留下了遗腹子、私生子一类的死剩种,不敢继续以祖先的封地、爵位和官职为氏,索性又改回了齐氏,反正平头百姓中就有不少自称齐氏的,滴水藏海、再无痕迹。”
庆忌这一大嘟噜话说得既直接又难听,齐敬之却并不恼怒,反而越听越是心惊。
他曾见过琅琊君、安丰侯这样的姜姓大能,见过左药师、东郭琨玉这样的姜姓齐氏公族之后,见过姜齐公族雍门氏的精怪家臣雍门狄,甚至还有寿跋这位桓王的寿宫之神,然而这些人都没有如此肯定地指出他齐敬之并非桓王一脉。
如果庆忌所言属实,那么单论对姜齐血脉的了解之详尽、洞察之敏锐,这位涸泽水神就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只是令齐敬之颇为不解的是,庆忌明明将他的血脉贬得一文不值,但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竟都比先前缓和了不少。
“齐敬之,你我相见就是有缘,这样吧……你将这锅狗肉奉祭给本座,作为回报,本座给你一些修行上的指点如何?”
此言一出,这位涸泽之神刚刚营造起来的高人大能形象瞬间垮塌了大半。
在场众人脸色古怪,互相挤眉弄眼,再没有先前的肃穆恭顺模样。
齐敬之眸光闪动,心里着实是啼笑皆非:“我这辈子拢共没吃过几次好东西,偏偏每次都吃不安生,眼前这位涸泽水伯更绝,竟是想连锅端走,连口肉汤都不给留啊!”
似乎感觉到了场中气氛的变化,庆忌的小脸上微露急切之意,说起话来不再像方才那般老气横秋,语速也明显快了不少:“正所谓,火取南方赤凤髓,水求北海黑龟精。”
“你眼下心火大旺,却没有足够的肾水来平衡,这等大补之物吃的越多就越是糟糕,坎离不济、龙虎难降,早晚会将自己这株甲木烧成灰烬!”
齐敬之闻言一惊。
他自从敕封南方火神毕方氏之后,若木灵台上确实火气日盛,时时被赤火庆云笼罩,正阳甲火与心烛丁火阴阳相济、共炼纯阳。
虽说眼瞅着怒睛青羽鹤身上的甲木纯阳之意一日胜过一日,早晚有金乌、高阳之望,但终究有部分阳火燥烈之性难以及时排遣,勾着心烛丁火生出些许躁动之意。
尤其方才在菜市口被几具妖尸的血腥气一激,他心里便有些痒痒的,恨不得亲手斩杀几只作恶的妖魔才算过瘾。
念头闪动间,齐敬之却是摇了摇头:“尊驾此言好像不大妥当。这一锅灵材之中,井精必犬的肉分明就是水属,最能消弭火性。”
“魍象虽是木石之精,但却是水中之鬼,雌黄则是金中之阴者……嗯……”
眼见少年卡了壳,庆忌咧嘴一笑,很有几分得意:“你倒是还不算笨!”
“必犬之肉虽是水属,奈何本质不高,而你偏偏又加入了本质极高、大补木火的凭霄和毕方,雌黄虽是阴金,却比雄黄阳金更难克化……嘿嘿,若非还有魍象的吉气居中调和,这一锅乱七八糟的大杂烩早就被你熬成废丹乃至毒药了!”
“按照上古祭祀之礼,择犬肥者进献,名为羹献。”
“也正亏得尔等烹制必犬的香气得了魍象吉气的加持,一齐飘入井中,暗合了羹献之礼,让本座这尊水神得以受享一二,这才不远千里地赶过来救尔等一命!”
这番话说完,庆忌只道这些年轻后生怕是要个个面色如土,继而对祂感恩戴德,没成想环视一圈,在场众人的眼中竟然大都冒着如狼似虎的凶光。
哥舒大石拍了拍还远没有填满的肚肠,掌指间黑气缭绕,似有一头饿鬼隐藏其中。
韦应典和李神弦一个按住泛起白霜的刀柄、一个摸向煞气升腾的箭筒,脸上也尽是不以为然。
一直以来最是不爱吭声的魏豹主动上前,张嘴朝着庆忌喷出一口精纯无比的金气,旋即便有两只嗽金鸟从他背后飞出,将这些金气揉吧揉吧,团成了两粒阴性不显、温香暖玉的辟寒金。
还不及米粒大的辟寒金像是两滴金色的雨珠,滴落在怪鸟铜车的黄铜车盖上,发出啪嗒两声轻响,紧接着又从车盖边缘滚下,落回了下方的大黑铁锅之中,连个泡都没冒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见状,涸泽水伯庆忌的眼皮跳了跳,脸上笑容就有些讪讪的:“有道是,饥生阳火炼阴精,食饱伤神气不升。”
“几位若是还觉得饿,不妨就再吃一些,若是不饿……也别……也别撑着自己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