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忌究竟是真的没心没肺、孩童心性,还是故意装傻扮痴、游戏红尘,齐敬之已经无暇去分辨。
就这么片刻功夫,他的若木灵台上已经生起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变化,诸气躁动、暗流汹涌。
这也是寿跋临走前让他抓紧闭关的缘由。
齐敬之不再搭理大快朵颐的涸泽水伯,跟众人简单交代几句,便独自走进了驺吾节堂,于堂中盘膝而坐。
斑奴横卧在节堂门口,驺吾幡悬在头顶,将进出路径挡了个严实。
韦应典和李神弦这两名穿合甲的营尉则立身斑奴两侧,权作守门的护法。
哥舒大石和魏豹虽然心有不满,奈何初来乍到、尚未论功行赏,此时军职都只是百骑长,又事先得了齐敬之吩咐,只得驱赶着两头牛儿,姑且先随童蛟海下去安顿。
转眼之间,偌大的院落变得冷冷清清,锅祟尸旁就只剩下了庆忌一个。
祂左右看看,不满地哼哼两声,使劲儿一甩袍袖,大黑铁锅中的汤汤水水就倒卷而出,当空团成了一个大球。
紧接着,这個大球连同没了拉车之灵的黄铜车倏然缩小,一齐钻入了这位涸泽水伯的袖口之中。
“无趣无趣!不如归去!”
黄衣小人衣带当风、脚踏清波,飘飘荡荡落入石栏古井之中,身上气息立刻消失不见。
于是,驺吾节堂内外彻底安静了下来。
韦应典按刀而立、默运玄心,将周围的风吹草动尽纳心底,同时与白鹳刀灵气息相通,暗暗感悟对方传来的摩天负金之道。
这并不是一门可以付诸文字的神功妙术,只是一种模糊却宏阔的意境,仿佛他整个人化身大鸟,振翅抖翼、奋层霄上,背负大日庚金,驾韦风而御秋霜。
飞着飞着,负金鸟似乎远远瞧见了一株赤华青叶的接天巨树,十条枝干蜿蜒四方,除了一枝在上、悬挂金乌,其余九枝尽皆虚席以待。
负金鸟的心中同时升起喜悦和忧惧之意,喜悦的是终于找到了一处休憩之地,忧虑的是一旦落脚巨树便可能受其束缚,再也不能肆意翱翔。
下一刻,韦应典的这次感悟便即中断,眼底流露出几分怅然之意。
“手持此若木之刀,斩龙足、嚼龙肉,登海湄而抑东流之水,临虞泉而招西归之日。”
若是韦应典知晓琅琊君对齐敬之的期许,一切疑惑自可迎刃而解。
与此同时,少年校尉依旧盘坐堂中、存神心相,眼中所见又是另一番玄奇景象。
北方水神商羊氏已然归位,化为了一只黑色绒毛、文身赤口的独脚雏鸟,呆愣愣地站在灵台北侧,双翅高举大张,露出两肋下的一面肉鼓和一口肉钟。
水火二神一北一南遥遥相对,气机隐隐纠缠。
笼罩在若木灵台上空的赤色庆云开始缓缓向南偏移,正阳之气垂落在毕方氏身上,旋即化作阵阵灼热之风,轰然向北而去。
齐敬之首当其冲,立时就有燥热不适之意,眉头随之皱起。
仙羽山《却谷食气篇》中说得极为清楚:“食气有四禁,春避浊阳,夏避汤风,秋避霜雾,冬避凌阴。”
如今灵台之上浊阳汤风肆虐,而商羊氏明显有些先天不足,鼓舞鸣钟的奇能已失,阴阳水火虽然相交,但并没有达成平衡。
齐敬之略作沉吟,便以右手抚住了缠在腰间的那条青虬。
青虬的鳞甲粗糙如同树皮,却又通体散发氤氲水气,乃是以《飞龙唤霖谱》为筋骨血肉、《万壑松风》为皮膜鳞甲,借助《虬褫乘云秘法》和律吕调阳之术编织、凝聚而成。
“商羊氏,本座不通鼓舞鸣钟之乐,权且将现有的音律之学借你参悟吧。”
说罢,少年取下青虬,扬手朝商羊氏抛了过去。
并无灵性的青虬漂浮在黑色雏鸟的头顶,与对方身上的气息一碰,登时生出玄妙变化,两幅虚影画面随之浮现而出。
曹江月夜、画舫江亭,朱衣侯展开《飞龙唤霖谱》一观,心生顿悟而引动天地玄机,风声、水声、画舫的吱呀声齐齐应和。
焦氏别馆、月下湖边,一身水绿色衣裙的少女手挥琴弦,奏响天音妙韵、《万壑松风》。
于是,又有一幅画面显现而出,那是一个静静坐在月下的少年,掌中刀光森寒、眼前松涛万里,更有夜风如吼、狼啸猿啼。
种种声响落入商羊氏耳中,更有冥冥之中的一股阴凉水润之气当空垂落,沁润进那一对天然伴生的肉质钟鼓。
按照鲁公“餐六气”之说,修士当春食朝霞、秋食沦阴、冬饮沆瀣、夏食正阳,并天地玄黄之气。
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
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
齐敬之尚在猜测,那股忽然出现的阴凉水润之气算不算沦阴、沆瀣之气,而商羊氏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祂开始缓缓舒展肢体,独脚跳跃、双翅翻转,磕磕绊绊地随着霖谱、松风而舞。
于是,钟鼓之乐骤然而起,其韵律之奇妙,虽没有传说中的商羊鼓舞、天下大雨那般声势烜赫,却也自有一种磅礴气势。
不知不觉间,若木灵台北侧开始有阴凉滋生、甘霖飘洒,竟是渐渐压下了自南面吹来的浊阳汤风。
齐敬之怔怔看着,心头忽然想起当日邓符卿所言:“传说上古炎皇朱襄氏以赤心木为图腾,天下多风而阳气蓄积,万物散解、果实不成,乃创五弦元瑟,以来阴气,以定群生!”
念及于此,少年肃容正色,于灵台上礼拜天地四方:“先贤开道,泽披万代!”
“后学末进齐敬之仰慕追思,终此一生必定躬行圣道、勤修德业!此言此誓,天地人神共鉴之!”
话音落下,风起云涌。
赤色庆云轰然落下,在毕方氏的头顶正中凝成一根流光溢彩的长毛,好似传说中的凤冠。
于此同时,商羊氏的头顶也多出了一根黑色长翎,透出丝丝阴凉水润之气。
相应的,原本肆虐灵台的浊阳汤风声势大减,两种气息在灵台中央位置来回拉锯、此消彼长。
齐敬之略一感应,忽而福至心灵。
《却谷食气篇》中有宿、新两气,朝、暮二法,讲究吹呴呼吸、吐故纳新,一朝一暮为一轮回,也称为行气周天。
如今若木灵台上虽无日夜轮转、朝朝暮暮,却有正阳之南方日中气、沆瀣之北方夜半气!
少年当即双手环抱、虚怀若谷,深息长除、循环不绝。
灵台中央的正阳气与沆瀣气原本互不相让,此时受到少年的呼吸引导,竟是倏然旋转起来,片刻之后又陡然分成两股,一股自南而起、向西至北,一股由北而生、经东归南,隐隐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大圆,将若木灵台围在当中。
如今正东、正西方向虽无神灵坐镇,但正阳气与沆瀣气这么一掺和,其阴阳、水火之性便也随着流动而时时变化,使得东西两侧的气流竟隐隐有了几分朝霞气、沦阴气的性质。
齐敬之四下望望,便有些贪心不足:“六气勉强得其四,那天地玄黄二气又该向何处去寻?”
此念一起,此方虚空竟然真的回应了他。
若木灵台之外,赤华碧光所不能及的黑暗虚无之地,忽然就天光大亮,显露出连绵群山、环抱成谷,而若木灵台正好在这座巨大山谷的中心。
齐敬之低头环视,但见山谷之中苍松万顷、山风如怒,千林万木化作连绵不绝的拍岸惊涛,雄浑瑰丽,让人心胸为之一阔。
这等景象,几分像小松山,几分像升仙谷,也有几分像仙羽山栖鹤谷。
少年未及细看,头顶便传来一声霹雳大响,好似山崩地裂!
他连忙抬头看时,只见上方虚空竟然破开了一道巨洞!
洞中景象不停轮转,千奇百怪、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神迷。
有道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少年只瞧了第一眼便心生向往,待到第二眼更是已然沉迷。
他才要催动鹤履双翅飞入洞中,双眸之中忽有血红焰光绽放,心烛丁火狂涌而出,烧得少年头顶虚空滋滋作响。
天地玄鉴自脑后浮现,清光笼罩头顶;幼虎从脚边冒头,张嘴咬住裤腿。
毕方氏引吭而鸣,燥狂而凶戾;商羊氏钟鼓齐奏,更以长喙交击、铿锵作响。
若木枝杈上的碧金钺叶亦是彼此碰撞,毫无保留地催动日入权柄,散发出锋锐霸道之意。
也许只是一闪念的功夫,也许过去了许久,就在齐敬之恢复神智的一瞬间,半空大洞处忽然冒出一道古朴厚重的石门,将整个洞口彻底封死,也将洞中那方世界与此处虚空彻底隔绝。
琅琊君郑仙昔日的长吟回荡在少年耳中:“适无何之乡,入无穷之门,游无极之野,与日月齐光、天地为常,人其尽死,而我独存焉!”
“恬而无思、淡而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俱,上游于逍遥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还返于无极!”
少年长吁出一口气,若非此时乃是心相显化,怕是早已经两股战战、汗出如浆了。
他低头望望若木灵台下道祖以无极道誓开辟的无何之乡,抬头看看半空中代表着帝鸿氏圣德的无穷无垠之门,又忍不住回想那一瞥再瞥时所见的无极逍遥之野,忍不住感慨一声:“怪不得丁令威那般人物,竟也会在其中失路五百年而不得回归……”
想到了丁令威,便想到了玄骥君,想到了玄骥君,便想到了放鹤碑。
想到了放鹤碑,少年终于记起,自己这只被放养的小鹤似乎还有个师尊。
他摊开手掌又立刻并拢五指,已是抓了一枚骨笛的虚影在手。
这枚骨笛做工粗糙、全无雕饰,依旧保持着仙鹤翅骨的原色原质,看上去很有些丑陋,若是非要夸上两句,只能说颇有上古先民的粗犷质朴之风。
少年将骨笛凑至唇边,依照当初与自家师尊的约定,怀着喜悦的心情吹响了《飞龙唤霖谱》。
与若木和商羊氏奏乐时不同,由骨笛吹奏的霖谱没有引发任何异象,以至于少年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骨笛没做好,又或是律吕调阳之术修习的不到家?总不能是自己的笛子吹得太差吧?
少年极有耐心地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第九遍将将吹完,半空中的石门才忽然发出砰地一声闷响,似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石门的另一头。
少年霍然抬头,眼见石门内侧虽无门闩一类的东西,但受到撞击依旧紧闭,门缝细的几乎看不出来,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略作犹豫,等到又是接连两声咚咚敲门声传来,才尝试着问道:“谁?”
门外立刻有个声音应答,即便隔着一道厚重石门,听上去依旧清冷悦耳,如切冰断雪,语气却是正相反,透着股子兴奋之意:“小鹤儿快开门,你的美人儿师尊来啦!”
少年闻言便笑。
他当初拜师之后,确实对玄都观主有过许多肉麻吹捧,其中便有“师尊当前,哪个敢称美人”这样没羞没臊的马屁。
于是少年立刻扬声喝道:“呔!大胆阴魔,竟敢冒充我最最敬爱的师尊,真是不知死活!”
此言一出,门外先是安静了一个呼吸,旋即便是接连不断的砸门声传来。
女子声音变得气急败坏,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可辨:“呦呵,翅膀长硬了是吧?”
“师尊我辛辛苦苦在锁龙关外打拼,累死累活给你这没良心的逆徒淘换聘礼,一听到笛声,生怕是你遇上了凶险,连忙千里万里地赶来,没想到一片苦心都喂了狗啦!”
闻听此言,少年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脸上笑容愈盛。
“嗯,应当是我那位师尊无疑了。先前阴魔能变作我的模样也就罢了,若是连师尊都能以假乱真,还能知晓这么多内情,这天底下的修士怕是剩不下几个。”
于是,少年散去骨笛虚影,将心烛丁火收回双眸,召回青虬缠在腰间,又把天地玄鉴纳入左手掌心、牛耳尖刀藏入右臂衣袖。
他想了想,又将虎煞碧玉磬扔给商羊氏,将银煞风母烛台抛给毕方氏,再小声命令这两位属神隐去身形,这才不慌不忙地催动鹤履双翅腾空身而起。
待得稳住身形,少年用右手扣住门缝右边的凹糟,缓缓向内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