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颗羽林星隶属北方玄武七宿,主掌车骑、号曰天军,羽翼之官、拱卫帝座。
所谓帝座,其实便是中央钩陈之位,亦可称之为土德应龙、大角轩辕。
故而驺吾军羽林卫这个名号,对于钩陈院这等国主亲军而言实在是太过贴切,堪比量体裁衣,以至于没人相信少年只是歪打正着。
在众人看来,齐敬之这明明就是在狂拍马屁、大表忠心,可是偏就能含蓄文雅到这个份上,甚至还扯上了什么师门、什么思乡来做遮羞布。
这实在是……实在是让三名新晋校尉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恨从前读书太少。
寿跋则想的更为深远。
在祂看来,只要齐敬之这个羽林校尉往七政阁一站,便是在明明白白地向阁老们宣告,钩陈院有意在第二次北拓中插上一手,而且是作为国主亲军,不受任何辖制地落子于北地。
毕竟羽林众星位列北方玄武、遥尊中央钩陈,却与北斗七星并无直接关系。
这种无声而又响亮的宣告,必定能让国主满意,却又足够低调和隐晦,不至于太扫阁老们的脸面……这里头的分寸拿捏,堪称神来之笔、妙到颠毫。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谁又能真個否定齐敬之有关仙羽松林的说法呢?
仙羽山用这种近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方式在钩陈院打上自己的印记,可比福崖寺大张旗鼓地送进来一尊深沙大将要高明得多了。
念及于此,钩陈院长史看向少年的目光就多出了几许玩味,甚至还有一丝掩饰极好的警惕。
齐敬之自然不清楚寿跋心里的弯弯绕绕、权衡谋算,此刻只是觉得啼笑皆非。
他原本就无此献媚争宠之心,也并不觉得自己占下了一个冠绝六军的名号,就真的成了什么钩陈第一。
一切终究还是要用手里的刀来说话。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当羽林卫的名号在钩陈院中不胫而走,原本缺额一多半的一卫两营竟然被蜂拥而来的军汉们迅速填满,甚至还有不少人为了争夺名额而大打出手,以至于接连引发了几场声势不小的群体械斗。
只会拔刀抡拳的粗胚们固然不懂得什么星象之学,却会察言观色、打探消息。
当他们忽然听说,无论是高高在上的长史大人,还是新鲜出炉的三位校尉,都对齐敬之这位羽林校尉推崇备至,并将羽林卫称作钩陈第一卫时,这些人的心思立刻就活泛起来了。
按照齐敬之的吩咐,李神弦执掌的射生营趁机吸纳了许多弓马娴熟的军汉,组成了一支五百人的弓弩骁骑。
射生营的名号自然也是出自羽林校尉的手笔。
射生者,射取生物之意也。
这个营号立刻得到了猎户出身的巴州弓弩手们的喜爱,后续加入的擅射军汉同样极为满意。
与此同时,尚无营尉的羽林卫选锋营则出人意料地将那些最骄横跋扈、最能惹是生非、打起架来下手最黑的汉子收入其中,而且给出的条件极为苛刻,必须死战立功之后才能算是正卒,否则一律只能拿到辅兵的饷银。
没想到这种带着羞辱和惩罚意味的规矩,偏偏最得那些军中刺头儿、搅屎棍、兵痞无赖汉们的推崇,哭着喊着要当面向校尉大人毛遂自荐,想要争取到一件宝贝犀甲,更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诱人至极的营尉之位。
那场面之热烈鼎沸,让负责选拔士卒的童蛟海等五十选锋面沉如水、头皮发麻。
齐敬之则是远离了这些纷扰,独自骑乘斑奴来到了钩陈院正门前,会见一位终于闻讯赶来的故人——钱小壬。
实在是上午时发生在王都东郭的那场斩妖宣威动静太大,将钩陈院几个年轻武官的名号、容貌和事迹传扬得满城皆知,这位消息闭塞的钱氏子想不听说都难。
虽说齐敬之在龙母寿宴时一直带着灵魄面具并自称麟山客鹿栖云,但身上的服饰、武器等物并无半点遮掩,再结合麟山幼主入朝请封的传闻,钱小壬那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轻易就给联想到了一块。
这个钱氏子早就对麟山买山钱垂涎三尺,但身为国主内府东钱库的管库副使,又有彭家的人时刻盯着,自然不敢授人以柄,贸然与钩陈院中人结交,也就始终没有门路搭上那位麟山幼主。
这几日他正为此事烦恼不已,今日忽然得了齐敬之的消息,当真是才想做春秋大梦就来了青洪公玉枕,那真是须臾都不肯耽搁,立刻就打着寻访故友的名义登门了。
钱小壬定了定神,将骑在异兽背上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眼见除了一张脸,其余地方果然与当日的麟山客大差不差。
他脸上的喜色顿时绽放开来,用极亲热的语气埋怨道:“鹿兄这也太过见外,怎么到了王都这么久,却不来看看小弟?”
其实钱小壬的年纪要比齐敬之大上个两三岁,但他依旧如同在巢州时一般自称小弟,也依旧称呼少年为鹿兄,足见其心思玲珑、脸皮厚实。
齐敬之洒然一笑,指了指对方腰间那串以红线系着的铜钱,同样毫不见外地问道:“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
“你进了内府东钱库,便如老鼠进了米缸,悭囊中可曾积蓄够三百钱了?”
钱小壬见少年言语中透着亲近之意,当即喜色更浓。
他毫不遮掩心意,嘿然笑道:“这人呐,哪有个知足的时候?小弟在巢州时,觉得以三百钱成就心相,不敢说强爷胜祖,却也已经相当不凡,起码不会再被辛长吉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可等小弟见识了内府气象,这心中的悭囊也跟着大了许多,不积蓄个五百钱、八百钱甚至是一千钱,岂不是入宝山而空回?”
齐敬之哑然失笑:“你还真够贪心的,不愧是大彭氏的子孙。”
闻听此言,钱小壬看向少年的目光又是不同,竟能从中瞧出几分哀怨来:“小弟过来之前,彭元宝那厮应是知道消息再也隐瞒不住,专门跑去东钱库,非要拉着小弟一起品鉴麟山买山钱……”
“鹿兄将小弟抛在脑后,却把买山钱便宜了那个扮道士、养鸭子的泼皮,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小弟此时想起那厮的嘴脸,仍旧心如刀绞、痛不可当!”
眼见钱小壬一副说话间就要暴毙当场的痛苦模样,齐敬之也不废话,当即打开虎君玉盒,数出十二枚山韵浓郁的买山钱递给对方。
当初一枚买山钱便可幻化出约莫一寸长的钱蛇之躯,十二枚串在一起,恰成一蛇之数。
钱小壬瞧见那玉盒里数不胜数的铜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是他好歹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很是识趣地没有张口讨要,而是如获似宝、恭恭敬敬地将十二枚买山钱接过。
“天寒彻骨,沽酒以御。心冷如灰,买山而隐。”
他将买山钱上的铭文念了一遍,不免就有些疑惑:“买山是买的麟山,沽酒却是沽的什么酒?”
对于这个问题,齐敬之自然回答不上来,只是将当日那些钱蛇的凶戾略略讲述了一遍。
钱小壬闻言立刻面露沉思之色:“听上去这钱蛇与《蛇谱》中记载的脆蛇有些相似,皆是可断可续、生气郁勃,若是能够生擒,或者设法将其生气封存于尸身之内,应当可以作为接骨治伤的一味良药。”
齐敬之还真就不知道这个用法,毕竟当初那些钱蛇都被打回了原形,属于生灵的生气皆已散尽,只留下来一枚枚带着山韵的铜钱。
钱小壬想了想,忽地咬破舌尖,将鲜血喷在十二枚买山钱上,继而口中念念有词。
“钱者世之神宝,外圆内方、法天象地,难朽多寿、不匮近道。”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钱不如天;达穷开塞、振贫济乏,天不如钱。”
“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无翼而飞、无足而走!”
“今有钱氏小壬,谨以大彭氏之精血、钱府上士之铜气,特敕尔名曰:麟德通宝!”
话音才落,那十二枚铜钱猛地合成一串,旋即化为一条一尺二寸的青铜异蛇,尖嘴秃尾、粗如铜钱,额头隐隐有两个凸起的肉包。
这条异蛇摇头摆尾,通体散发着浓郁的铜气,与空青尸的气息有些相似。
它在钱小壬的左手掌心略作盘踞,随即缠绕在了这位钱氏子的小臂上。
齐敬之见状顿觉新奇。
钱小壬此法有点儿像是炼器,也有几分封镇之礼的影子,却又似是而非,而且此法既然能由他一个连心相也没成就的小修士使出,明显门槛要比炼器和封镇低上许多。
在齐敬之的感应之中,那条以钱小壬精气神点化而出的“麟德通宝”其实并非真正的生灵,真就是一串长成了异蛇模样的铜钱而已。
这种法门颇具玄妙,听话音是只有钱氏子弟才能施展的秘术,是以并不忌讳显露于人前。
在喷出舌尖精血之后,钱小壬的脸色略显苍白,神情却很是亢奋,就像是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他盯着缠在左臂上的青铜异蛇看了又看,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小弟已经听说了,彭元宝为了换取买山钱,不惜动用了彭氏特有的轻影钱。不知鹿兄想从钱九这里得到什么?”
钱小壬明显不知晓彭元宝换取空青之精的事情,还以为彭氏兴师动众只是为了买山钱。
对于这个时而精明非常,时而又流露出孩子气的钱氏子,齐敬之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总之就是没眼看。
他有些嫌弃地道:“你全身上下穷的也只剩下钱了吧?”
只是嫌弃归嫌弃,齐敬之还当真有件事想要托付对方去办:“你应当能联系上左将军吧?我想延请它来我麾下,担任营尉一职。”
钱小壬闻言大吃一惊:“小弟没听错吧?鹿兄竟然愿意将麾下虎贲交托给左将军这样一个……一个……”
齐敬之毫不在意地接口道:“一个战殁山中、提头呼啸的雄魂之精。在我看来,左将军的心地之澄净,要远远胜过世上绝大多数的人。”
此言很是在理,哪怕钱小壬依旧觉得齐敬之此举太过离经叛道,却也不得不点头承认:“人心诡诈而多贪,能似左将军者确实寥寥无几。至于联络左将军……”
“它魂体雄壮、天地不收,一向居无定所,要么在山中提头奔走、发巨虎烈石之声,要么就在各处古战场徘徊,寻找自己遗失了不知多少年的佩刀。”
“若是换个时间,小弟也不敢担保一定就能找到它,好在这一回北地异动,左将军已经嗅着血煞之气,直奔禁水关而去,在路过绣岭时还给小弟捎带了几枚古铜钱。”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讶然道:“若是不出意外,我不日就将率军北上,同样是前往禁水关。”
“那就更好办了!”
钱小壬一拍脑袋,旋即右手平伸、掌心向天,立刻就有一头只有铜钱大小的青铜小老虎从袖口跳了出来,伏在他的掌中。
“这是五铢辟兵通宝,乃当初山客宴上左将军送我的五铢辟兵钱所化。此物沾染了左将军身上的一丝煞气,鹿兄将之带在身边,等到了禁水关,无须刻意寻找,左将军自会现身来见。”
见状,齐敬之已经可以大致想见,将来钱小壬的灵台上该是一副多么热闹的景象。
这厮可是三百钱犹嫌不足,还想着攒够一千钱呢,也不怕弄得自己精血亏空而亡。
也难怪师尊说丁令威玩得比自己花多了,这才能创出所谓的鹤翼阵图。
各家的功法传承各有玄妙、每个人的道途感悟亦是不尽相同,弄出来的场面当真是大不一样。
念头闪动间,齐敬之伸手接过青铜小虎,见这东西同样不是活物,两肋上甚至还刻有铭文:“辟兵莫当、除凶去殃。”
“这几个字倒是好意头。”
齐敬之点点头,本想把这枚所谓的五铢辟兵通宝收入虎君玉盒之中,但转念就想起了玉盒里的大量买山钱,索性就催动腰间银带探出一根丝线,将青铜小虎挂在了校尉金牌之侧。
他低头瞧了瞧,觉得一金一青相得益彰,不由很是满意。
再抬头时,齐敬之恰好瞧见钱小壬正在暗自撇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也不小心露出了孩子气。
他连忙轻咳一声,开口问道:“左将军的佩刀究竟是怎么回事?”
钱小壬闻言却是摇头:“左将军其实并非左氏,也并不是什么将军,不过是朋友们见它时常左手提头、还穿着一套破烂皮甲,生前定是个厮杀汉无疑,才送了它这么一个雅号。”
他一边说一边驱使麟德通宝钻入袖中:“至于左将军生前究竟姓甚名谁、因何战殁,又为何对曾经的佩刀念念不忘,小弟委实是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