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居庸这几句话说得挺恶毒,就好像生怕说不死哥舒大石似的。
但不知是不是齐敬之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位武德将军形同诅咒的话语里,竟好似藏着淡淡的关切、同情之意。
“也许……这位武德将军同样也被哥舒大石勾起了某种心绪?”
“说起来,哥舒大石起码还有着复兴哥舒一族的希望,哪怕为此而死也是心甘情愿,可姜姓鄣国怕是永无恢复之日了。”
章居庸自然不知少年正在如何揣测自己,目光早从哥舒大石身上移开,顺势落在了一旁韦应典的身上:“若是没记错,你是驺吾军大风卫的韦校尉?”
闻言,韦应典从容上前行礼,一举一动更像是一名文官:“下官韦应典,见过武德将军!”
章居庸点点头,一如先前打量齐敬之一般,将这个前礼部郎中看了又看,等到韦应典都有些发毛了,才忽又问了一句:“为何要取大风卫这个名号?”
韦应典闻言又是上前两步,过程中还给了齐敬之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让回头观望的少年很是莫名其妙。
“将军容禀,下官曾在礼部任职,故而对我大齐雅乐略知一二。”
“襄王二十九年,姬族圣人、吴国公族季子访我大齐,在听过了太常寺演奏的齐乐之后赞不绝口。下官记得季子的原话是……”
韦应典略作停顿,脸上神情变得极为肃穆,语调也随之高亢起来。
“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太公乎?国未可限量也!”
“季子的意思是,齐国雅乐平和敦厚、持重肃穆,有泱泱大国之风,有此雅乐正声的姜齐不愧是东海大国、太公之后!”
“下官取大风卫这個名号,乃是追慕古圣贤之言,欲以之激励自己,见贤而思齐、闻乐而知忠,时刻不忘扬我大齐之泱泱雄风!”
此言一出,外人还不如何,齐敬之和左药师先就目瞪口呆,继而叹为观止,便连心思不属的哥舒大石也被吸引了心神。
高!实在是高啊!
韦应典这个马屁的水准之高,比之齐敬之的羽林卫也不差分毫啊!
“哈!妙哉!真是后生可畏!”
章居庸脸上的惊讶和赞叹之意丝毫不加掩饰,一看就是个不懂音律的。
他摇头感慨一声:“本官原本只是听说,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
“还听说,有一种司掌风灾的鸷鸟名唤大风……没想到竟然还有东海大国、泱泱齐风的说法,还真是长见识了!”
“似韦校尉这样的人,当个赳赳武夫着实有点屈才!”
听到这位武德将军对韦应典的评价,众人皆心有戚戚焉。
此前包括长史寿跋在内,钩陈院诸人都没太在意这个大风卫的名号,只以为是出自摩天刀的铭文:“大风西来,其名曰韦。”
齐敬之知道的多些,也不过是想到了放鹤碑点评的“大风卷水、白刃凝霜”,竟不知韦兄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还藏了这么一手!
于是,在感受到同僚们刀子般锋锐的目光之后,韦应典不得不竭力平复嘴角的弧度,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得意,以免乐极生悲。
“下官不过是因为在礼部任过职,才偶然听说了这个典故,实在当不得将军如此夸赞。”
然而不得不说,在这位前礼部郎中以略显浮夸的语气、姿态,表演了一个无比清新脱俗的马屁之后,七政阁中庭里的气氛明显又松快了起来。
章居庸笑容和煦地道:“你也无须自谦,本官今日单是瞧见了羽林卫、大风卫这两个名号,便知钩陈六辅将来必是以驺吾军马首是瞻了。”
这位武德将军忽地抬起头,眸光深邃地盯着委蛇旗,嘴角的笑意渐渐转冷:“王道霸道、有德无德,人心自有公论!”
话音落下,满院皆寂、无人应声。
下一刻,章居庸长身而起、肃容说道:“今日七政阁中本应是开阳君当值,奈何北斗七星之中,开阳主‘危木’而秉‘岁星’之政,遇到麟山幼主之事,君上须得避嫌。”
他说着朝大殿方向遥遥抱拳:“故而今日阁中政务改由天璇君、摇光君两位阁老主持。”
众人闻言均觉愕然,开阳君要避嫌,再换一位也就是了,这怎么一口气来了俩?
尤其七政阁“四魁三标二隐”之中,开阳君仅位列三标,而那天璇君可是四魁的第二顺位,无副相之名而有次辅之实。
章居庸却不理会众人的种种心思,朝齐敬之挥手道:“你们五个陪同麟山幼主进去吧。”
闻听此言,沉默许久的庆元子忍不住开口了:“章将军,今日可是贫道先来的,我青玄太乙宗同样有要事上禀两位阁老星君。”
“嗯?”章居庸眸光偏转,朝着抟象殿主横扫而去。
在场众人闻声见状,心里都是没来由地一突。
只见章居庸微微一笑,目视庆元子道:“我听殿主方才所言,似乎……跟豫章郡的戴山侯有些误会?”
“戴山侯?”
庆元子脸色陡变,稍一转念就反应过来,旋即重重点头:“误会!确实是误会!与齐校尉一般无二的误会!”
毕竟章居庸可是刚刚才说过,那豫章郡便是曾经的姜姓鄣国!谁知道这位武德将军与戴山之神之间有什么猫腻?
章居庸只说自己不与任何世家、宗派的掌权人以及在职实权官员结交,可没说不与自家祖地的山神结交!那戴山之神虽有侯爵在身,但确实算不上什么正经官员。
武德将军闻言不置可否,复又追问了一句:“戴山侯的使者当真挖掘了古巢故道的镇物?甚至还是伙同彭泽使者、羽林校尉一起挖的?”
庆元子皱巴着那张狮脸,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绝无此事!巢州至今安定如常,足见那古巢故道的镇物未曾受损!”
这一次,章居庸终于轻轻颔首:“既然如此……殿主可愿稍稍提携后进,让一让这些年轻人?”
听见这话,抟象殿主立刻躬身而拜:“庆元子敢不从命!”
如此一来,再也没人对武德将军的安排有异议了。
齐敬之起身之前,本有心想问一问戴山之神的详情,见此也只好暂且压在心里。
毕竟那个已经受封神侯的三眼石人偶崛起之日,便是戴山长清观覆灭之时。观中那个受反噬而死的老观主跟老魏有些交情,当初老魏听闻噩耗,还很是伤感了一回,少年对此就不免有些挂心。
至于那个立志夺回戴山、重建长清观的年轻黑衣道士,看样子此生怕是壮志难酬了。
就在这时,庆元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是主动凑到少年身边,低声道:“当日那个纸甲人的底细,连同他背后聂婆子的消息,贫道已经探查明白。齐校尉若是感兴趣,待会儿出来不妨等一等贫道。”
齐敬之当然有兴趣。
当初那个纸甲人意图偷袭沐瑛仙、抢夺青洪公玉枕,结果先是被庆元子炼度成了外道护法之灵,又被他齐敬之一刀砍成了两段。
最后其中一段被天地玄鉴吞噬、融入了曾经的黑煞尸,剩下一段挨了辛长吉一箭,彻底灰飞烟灭。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算多,但齐敬之有理由相信,庆元子不会代为遮掩,反而很可能会在需要的时候替他宣扬出去。
如此一来,他就是想不感兴趣都不行。
更别提那纸甲人能够御使黑煞之气,明显跟盗玉枕的黑驴精是一伙,说不得还能跟白仙教扯上关系……
齐敬之心里转着这些念头,替般般收好了金猊香炉。
他将小家伙抱在怀里,在其余四人的簇拥下走入大殿,沿途再没瞧见半个人影,就好像整座七政阁的护卫只有章居庸一人。
又或者阁中的星君阁老们本就不需要护卫,章居庸的主要职责其实是观察平露之树树冠的变化,顺带亲自用屁股感受华平之草的软硬。
这时再回头审视他的官职,所谓开阳辅弼,往大了说是辅佐开阳君的危木岁星之政,往小了说就是看管树木花草。
所谓武德将军,则是每日观察记录王者之政的得失、王者之德的盛衰,这样一位将军自然要有相匹配的武德,否则只怕活不长久。
齐敬之等人走进略显阴暗的古老殿堂,放眼看去尽是高高的书案和层层叠叠的书架,而且无论是书案还是书架,皆被厚厚的卷宗和书册占满,却依旧瞧不见几个人影。
大殿中央仅剩的一块空地上,一个小火炉烧得正旺,炉子上架着一个铁茶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火炉旁的地上一左一右搁着两张坐席,一个老者和一个青年人相对而坐,视线都集中在铁茶壶上。
齐敬之咧了咧嘴,只觉这景象、这做派似曾相识,虽不知这两人和寿跋是谁学的谁,但章居庸的热茶来自何处已是显而易见。
听到了动静,那老者扭过头来,笑呵呵地道:“来啦?”
他笑起来一脸的大褶子,头发花白、身形枯瘦,衬得身上那件灰袍愈发宽大。
可就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垂垂老矣之人,落在众人眼中却仿佛通体散发着光彩。
那光彩明亮而不刺眼,有些像是冬日之阳,却殊无温暖之意,反而透着一股子清冷阴寒,这也让老者的笑容看上去少了几分亲切、多了几分萧索。
骊山广野连忙上前行礼问安:“骊山广野见过天璇君!”
紧接着,他又朝另一位青年行了一礼:“见过摇光君!”
比起坐姿随意而懒散的天璇君,看上去要年轻俊朗太多的摇光君即便席地跪坐,身板依旧挺得笔直,发色暗红,绯衣而赤甲,一对眉毛泛着赤金之色。
与天璇君有些相似的是,摇光君身上的种种赤色同样不能给人热烈温暖之感,反而透着莫名的肃杀之意。
北斗四魁之天璇,主月法而秉太阴之政,道门尊之为巨门星君。
北斗三标之摇光,主剽金而秉太白之政,道门尊之为破军星君。
四名钩陈校尉心中立刻回想起寿跋的叮嘱:“天璇君申元之,源出姜姓申氏,性情恬淡、行事懒散,施政喜调和、厌争斗,素来鲜有发怒之时,然而一旦发怒,必定震动朝野。”
“至于原因么……申元之颇有祖宗之风,而申氏乃姜姓贵氏,主脉扎根赤县帝乡,其先祖曾攻杀姬族幽天子、拥立平天子,堪称改天换日、再造乾坤。”
于是,钩陈院的年轻人们怀着无比恭敬的心情,向天璇君申元之郑重行礼。
接着,他们又望向另外那位红彤彤的青年。
“摇光君卞无鞅,源出姬姓卞氏,性情刚毅、嫉恶如仇,施政重法度、多刑杀。
在提到摇光君时,寿跋同样做了补充。
“古籍有载,五星盈缩失位,其精降于地为人,其中太白降为壮夫。”
“卞氏的先祖卞庄,便号称太白之精、破军星君化身,被道门尊奉为‘祖师九天尚父五方都总管北极左垣上将都统大元帅天蓬真君’,也就是……天蓬元帅。”
对于年轻人们的行礼问好,摇光君卞无鞅恍若未闻。
天璇君申元之则是笑眯眯地点点头,忽然伸手一指齐敬之:“你,转过身去。”
少年不明所以,一脸懵地依言而行。
申元之仔细瞅了瞅齐敬之背上的翅盾,转头看向卞无鞅:“如何?”
原本纹丝不动的卞无鞅顿时活了过来,朝对面的老者微微欠身:“他这副盾甲在炼制时应是加入了镜甲天蜈的甲片,玄都观主的炼制手法也颇具巧思,没有糟蹋好东西。”
“嗯……那柄刀也很是不俗,木火通明之中竟还带着点儿日月合璧的味道。”
这位摇光君不愧是主剽金而秉太白之政的阁老,在赏鉴兵器时的眼光堪称毒辣。
“谁问你这些个了?”
申元之立刻嘁了一声:“东虹云彩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北虹出来刀兵起!”
“老夫是想问问你这位破军星君、北极天蓬的传人,小娃子这件盾甲里有没有大魔国北虹氏留下的暗手?”
“若是贸然放到北边儿去,会不会让局面变得不可收拾,甚至重演当年横野侯的惨剧?”
卞无鞅想了想,旋即决然摇头:“除非把这件灵器胚胎拆了,否则卞某看不出来。不过若是其中真留有什么暗手,那藏头露尾的北虹氏倒也罢了,仙羽山却是不能留了!”
这位摇光君言下之意,便是玄都观主有能力察觉和清除北虹氏的暗手,若是没有清除,则必定包藏祸心。
申元之依旧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没好气地道:“伱打得赢玄都观主?”
摇光君这次想都没想就肯定答道:“打不过!可若是加上您老……起码不会输!”
“此外请恕卞某直言,第二次北拓在即,钩陈院出不出兵、出兵又派谁去,这副盾甲又会不会出现在禁水之北,咱们七政阁说了不算!”
一向“喜调和、厌争斗”的天璇君被噎得不轻,当下懒得再搭理卞无鞅,转头说道:“那就转回来吧!”
这句话显然是冲着齐敬之说的,于是少年又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心里念头如电转,寻思着如何保住师尊所赐之宝,可千万莫要被拆解喽。
申元之却没有要毁掉齐敬之心爱之物的意思,而且似乎很喜欢跟年轻后生说话。
他笑眯眯地盯着少年道:“不错不错,佩刀出自月母一系,镜甲天蜈脑中的月明珠应也落在了你的手里,可见小娃子与月法太阴之道颇有些缘分……咦?”
老者说话间忽然好似发现了什么,伸出一只枯瘦手掌朝着齐敬之遥遥一抓。
霎时间,一轮明月自少年脑后腾空而起,将本有些阴暗的七政阁大殿照得一片光辉明彻。
短暂的沉默之后,申元之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惊喜中带着惋惜:“哎呀呀,如此良才美玉竟被仙羽山捷足先登!”
这位天璇君的一双老眼绽放出慑人的光彩:“小娃子要不要改换门庭,随老夫研习月法太阴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