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火锅。
奔波了半个月,大家都累了。林教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同志们最没有心理负担的时刻,喜提一桌接风宴——同时也是散伙饭,顺便还充当曾委长的饯行暨升迁酒。
一饭四吃,就很划算。
春杏怕刘航琛盘问,没敢留下来同喜,不过也差人送了酒菜过来。因此这顿饭整得异常丰富,平息了林教授灰头土脸的怨气。林教授白洗了一个澡,下到饭厅来,发现满屋子透明的蒸汽,生气道:“吃火锅不早说?而且大夏天吃什么火锅。”嘴里说着,手诚实地去拿筷子,“有脑子吗?重庆辣锅,汆脑子好吃。”
大家都笑,“不是说夏天不能吃火锅?”
“我什么时候说了?我这是既来之、则安之。”林教授拿干净筷子在锅里搅和一遍,说,“夏天吃,白流汗,但是解暑气解湿气,就怕你们隔天屁股疼。我告诉你们一个吃法,保护肠胃,而且还香。”叫大堂的伙计,“你去普利大街的西餐厅,跟他们大厨要一块牛油,再要一块cheese,牛油放大锅,起司放小锅,别提多香了!”
那伙计去了,不消片刻回来,还给顺了一个脑花,依言下到锅里,果然满室飘香,众人哄然叫好,都问:“这是哪里的吃法?”
林教授道:“自来饮食都是兼容并蓄,越交流越上品,问出处就蠢了——你们怎么还穿衣服?我反正是不穿了,穿了还要洗。”
曾委长笑道:“不如别吃了,吃了还会饿。”林继庸又踹他一脚。
众人越发大笑,皆脱衣服,连衬衫也脱了,都穿汗衫背心,裤脚绾起来吃——都道:“我们在这半个月居然没想到,这还省得露生晚上洗衣服。”
然后就看见黛玉兽一个人衣整齐袜整齐,眨巴大眼睛。
林教授:“咦?你不嫌热?”
露生霎时脸红,他从小当女孩儿养的,从记事起何曾如此?可是见满座豪迈,玩心也上来,反正金家那套规矩他是不要了!自己也是男人,有什么羞耻?咬咬嘴唇,也自笑了,将衬衫领子解开,袖子也绾上,林继庸估摸他是没穿背心,耿直道:“光脊梁也行啊。”
曾委长报仇地踢回去:“你当别人都像你!人家很文雅的!”
大家笑死,敢情白老板头一回赤膊见人,嵘峻也凑热闹,擎着杯子道:“为我们坦诚相见的聚会,先干一杯!”
“先干一杯!”
还是古话说得好,肝胆相照、肺腑之言,那还不是得把衣服脱了?一脱衣服,气氛顿时热络了。
林继庸出身双料北大——北京大学预科、北洋大学肄业。至于为何只得了个“肄业”而非毕业,看看那年五月四号发生了什么大事就知道了。林教授当年也是热血青年之一,当场被捕入狱,能混个肄业而未被开除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两天铁窗是阻止不了林教授的横溢才华,不给毕业证拉倒,他转头去了美国,照样学成归来。
“说起来,你们也算有缘分。”曾养甫给露生介绍,“一二八的时候,你们都在上海。荷达,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安龙厂的白老板,他们冒着炮火把绷带送到前线,是很爱国的进步商人。”
白老板从盛遗楼老板过渡到安龙厂老板,居然还挺丝滑,可惜新老板仍要吃淞沪抗战的老本,这绷带真是送得血赚,人情吃了四年还能冷饭新吃。露生面上微红,“算不得什么,比我们出力的人多而且多,不要说商界政界,就连学生们也踊跃得很。”
“你说对了,他就是学生里带头的老师。”
“林教授是——”
“这家伙可有胆子了!”曾养甫笑道,“出云舰,你知道吧?后来被炸了的那个,就是他带人去的,连炸弹都是他亲手做的。”
“送白川义则bye-bye的那颗,”林继庸自己补充,“也是我。”
“……居然是您?我以为是王帮主。”露生诧异得忘记了掩饰和王亚樵的交情。
众人皆笑,同仇之情岂有冷饭?这不就叙上了吗?
他们回忆淞沪抗战期间,蒋某人对上海勒兵不救,也不许当地向坚持抵抗的十九路军提供军火。与日军厮杀所用的武器,除十九路军自有的少量枪炮之外,一部分是怀义的帮会们带人劫取,另一部分就来自复旦大学的师生——十九路军聘请时任复旦化学系主任的林教授担任技术顾问,率先实行了“没有枪没有炮我们自己造”,为前线提供了千姿百态的自制弹药。
没办法,材料不够,只能就地取材,被迫千姿百态,名字也挺花里胡哨,其中最有名的一种称作“大菠萝”,“因为疙疙瘩瘩长得很像菠萝。”林教授说。
保护市民撤退的烟幕弹,也是复旦师生们日夜赶制出来的。
也正为着这个缘故,抗战协停之后,日军对研发炸弹的林教授怀恨在心,他们不敢与斧头帮对峙,却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教授下手,林继庸不得已又出国了,在欧洲躲了三年,今年才刚回国。
这多令人感慨,露生想,那时一片混乱,看不清道路,自己在哭喊的人群里和求岳走失了,却不知那一片一片的烟雾原来是林教授的心血。王帮主带人去行刺白川,回来的路上与他们同行,不知去的路上是否就是和林教授一道?
比起林教授的贡献,安龙厂在那场抗战中真的就只能算个小小小配角了,说多了都要难为情的,可再要说自己和求岳做过什么,似乎又是一片茫然,全是错付。
——他尽力不要再去想求岳。
眼下这场合分心伤心,岂不更叫人惭愧。奈何往事皆不堪回首,如今留下的也只有骂名,只好含糊微笑,“咱们真是擦肩而过,只差一点儿就认识,居然误到如今。”
那两位却不在意他的神情,“该认识的总会认识,到底还是用你,把他钓出来了!”曾养甫给林继庸夹了一箸毛肚:“找你真是难!听说你回国,我又是发电报又是打电话,你都不睬我,叫你来资源委你也不听,这次倒肯给面子。”
“我专程来看你的笑话。”林继庸向椅背上一靠,问露生:“养甫是不是又跟你吹牛?他拿你钓我,一定跟你说了许多空口大话——我猜猜,哼,多半是跟你说,我什么都能安排,劝你快快地把丝厂搬来四川,要是还有什么别的厂子,一股脑儿都搬来,是不是?你要相信他你就上贼船了。”
这话把大家说尴尬了。
曾养甫在旁打圆场道:“你瞧你,一来就吓唬人,哪里就规划到这一步了?咱们不说这个,先吃饭,吃完了休息一夜,明天我们慢慢地谈。”
“缓兵之计?挨过今晚,明天照样说。”林教授不吃他这一套,“你想用宵夜堵我的嘴?”
“堵什么嘴?我敢你堵你的嘴!”曾养甫布菜,“边吃边说,好不好?”被他目光逼视,不得已笑道,“啊,是这样的,刚才你来得急,我们也没机会说……露生呢,已经决定不在四川建厂了……”
林教授的脸色逐渐阴沉。
曾委长硬着头皮:“我马上带他去广州。”
林教授:“哦!”
曾委长怂了:“你也去。”
林教授:“哈哈!”扔了筷子:“——曾养甫你个王八蛋!”
曾委长见势不好,慌得搂过林教授,强行拖到门外:“我跟你实话说吧,这个白老板,家里有人的——呃,也不能这么说,总之是他关系很好的一个金少爷,就是原先实业部那个金参议,金求岳,你知道吧?”
林教授:“我不知道!”
曾委长扶额:“唔!你别夹我的话,反正生意厂子都是金家的,这白老板只是个代管。前两天金少爷长途电话,找到这里来,叫他回去——”
原来露生走后,求岳嘴上说着不找,也不过是仗着句容还有个住处,以为露生去那儿哭了。谁知黛玉兽当真离家出走,这下好了,心乱如麻。去了厂里,听工人们说露生和陶厂长一起走了,顿时看到希望,还是二哥说他:“你要想找,不如去杭州问问我弟媳。嵘峻去了哪儿,她肯定是知道的。”
金总连砌词狡辩的心情都没了,当即直奔杭州。
秀薇正在家里带娃,见了金总也没有好脸,让了座,只管对二哥嘘长问短,哄孩子叫伯伯。
还是嵘峥代为问话:“嵘峻和露生出门,告诉你去哪里了吧?”
秀薇拍着孩子,一咧嘴:“不知道!”
嵘峥微微沉下脸道:“我问你,也不知道?”
秀薇还是赌气不说,只管拍孩子,孩子已经两岁了,多少知道点事情,要下地玩、妈妈不理,还被亲妈一个劲撒气地拍,屁股疼痛,哭起来了。
孩子一哭,大人也无奈,求岳摁住秀薇的手道:“拿小孩出气算什么?不说就不说,我自己找。”
秀薇怒道:“你找得到?”
金总浑劲上来:“我找不到,你老公不会永远不回家吧?我就在你家门口等,反正嵘峻没你这么难说话。”
秀薇也不退让:“就算嵘峻告诉你又怎么样?白大哥也未必肯回来!”
“不肯,我也尊重他。”求岳心里其实是有一点茫然了,“可是我不能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骂我一顿也行——我至少要知道他好不好。”
秀薇看看他,又看看二哥,拿着劲仍哄了孩子,哄得龙生哭累了,方才说道:“地址给你,但嵘峻也说了,行程不定的,你找得着找不着,别再来问我。下次除非白大哥跟你一起来,否则我不欢迎你!”
求岳和嵘峥无话,怀着忐忑的心情,他们按嵘峻留下的地址,给重庆打了电报,打完犹嫌不够快,日夜兼程地返回南京,又打了长途电话——这得感谢陶三爷顾家,别管转移到哪儿,知道给老婆报个信。只是这个年代,长途电话是要预约的,南京拨到重庆的电话局,告诉电话员你要找谁,人家再按着地址把你这个预约送去。
曾养甫得了他的电话,正是三天前的时候。他寻思四川是一时不好扎进来,既然金明卿有意和好,自己何不做这个人情?这两人在一起竟比分开来又强些。因此按下消息不说,只告诉求岳耐心等着,自己哄了露生去往广州,到时候大家一见面,又有什么说不开的?
当然,至于还在路上风尘仆仆的林教授,曾委长选择性遗忘(划掉)。
这里曾养甫满头大汗,吃出来的汗也有、急的汗也有,央着林继庸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人家家里的事儿,咱们别掺和了,这次算我亏你,下次我补偿你。”
林继庸哪里吃他好话?听了这话,更加怒上心头。他得了曾养甫的电报,情知这事拖延不得,当下胡乱收拾了行李,连车换船,星夜来到重庆,半途上还搭了人家的卡车,因此弄得灰头土脸。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大家忧虑日本人虎视眈眈,只怕今年明年就要打起来,曾养甫哪怕电报里说得简陋,林教授也是一看即知,知道他是想拿安龙厂来做内迁的示范,好说动那些死不肯搬家的江浙工厂主!就为了这个,他一路上十几天连个澡都没洗,一顿像样的饭没吃过,简直是逃难来的。
谁知到了还没两小时,这王八蛋跟自己说白来了!
人干事?
“补偿我?曾养甫,你每回每次都是这样,说的时候一腔爱国情怀、先天下之忧,临到事上你不顾大局顾小节,看这个脸色、看那个脸色!”他歪着头斜着肩,抖着脚看曾委长,“哼,要是我没说错,你是又在重庆碰钉子了罢?!不知谁又给你脸色看了,你又软了!这几天你肯定背后不知道怎么骂人呢,你看我干嘛?我连你骂的内容都知道!哼!一定是骂南京政府不恤民生,欺骗了你!他们要是支持你,你忙不迭地舔屁股去,做良民、做忠臣!结果呢?你配坐的只有冷板凳!然后呢——你又跑来找我了!你永远是这个臭德行,热脸爱贴冷屁股,烂摊子专找自己人!我是你的什么?替补的情人?外面的姘头?”
曾委长慌得握着他的嘴道:“你别说了!白老板听见了!又该伤心了!”
有用吗?这又不是什么大酒店,那门板墙板薄得楼上的人放屁楼下人听见,露生原不欲偷听,奈何林继庸那大嗓门喊得所有房间都知道了,听到这句“替补的情人”,实在忍不住笑出来了,又觉自己笑得不对,忽然眼前一片朦胧,低头抬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掉泪。
火锅雾气太辣了。
他在透明的雾气里听林教授酣畅淋漓地骂人,口中早已辣得失去知觉,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分明这事和自己有关,在这儿装傻也不是个办法,和众人相看一眼,一起推门出来。
曾养甫脸色涨成猪肝。
林教授换英语骂道:“youcoward!”曾养甫捂他的嘴,林教授高声地法文:“filsdepu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