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摊那片林子对面不远,有一座小山丘,不高,平时也很少有人涉足,但视野刚好能将那个茶摊的细节尽收眼底。顾隽就坐在上面,挨着其中一棵宽叶子树,看着安兮兮买下茶摊,又看着她让人拆摊,最后看她被一群黑衣人用刀架脖子,吓成一只鹌鹑,在空旷的郊外突然大哭起来。
他差点笑到满地打滚,他夙愿得偿了,那些被她带着家丁围堵抱头鼠窜的日子,都得到应有的回报了。从前他就常常想,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安大小姐也被人欺负得满地找牙,痛哭流涕,那可比从她身上捞油水过瘾多了。当然,不靠秦鑫,他也有能力这么做,只不过这样一来,安家跟顾家的仇怨就会加深,他可不想给父亲惹什么麻烦。
不过,她是不是哭得有点太瘆人了?好像就快把心肝脾肺肾都从嗓子里哭出来了,至于吓成这样吗?
顾隽有些不安,从树干上把背挺了起来,望向山下那个茶摊,就见秦鑫已经撤了,整个茶摊里只剩下摊主夫妇和安兮兮三个人,安府的几个下人已经从刚刚那群黑衣人出现,就已经退到几丈以外,秦鑫等人没走远,他们连回去搀扶下自家大小姐都不敢。
真是一群白眼狼。
顾隽暗骂,眼睛盯着坐在地上的人,就见她慢慢爬起来,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只剩个空荡荡的躯壳。几个下人见那些人没折回来,终于壮着胆子上去想扶主子,却被安兮兮推开。
她摇摇头,像是让他们都别管自己,然后径自往前走,每走一步,肩膀便剧烈地耸一下,显然是哭得太过厉害的缘故。
不会玩过火了吧?顾隽有些慌了,他的确是想让秦鑫吓吓她,不过想想,方才那个阵仗,就算是个大男人,也可能吓得屁滚尿流,更别说是个弱女子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瞬间就把安兮兮跟弱女子划上了等号,但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下了山丘,直奔着安兮兮的方向过去了。
快到城门的时候,顾隽终于追上了她,她果然很不对劲,一脸生无可恋的呆滞,碍于她身后一直跟着几个下人,他也不好上前,只能远远看着。
她别是被吓傻了吧?
顾隽心急如焚,正犹豫要不要去找秦鑫问问,一顶熟悉的轿子经过他身边,里头的人掀开了帘子:“顾兄!”
顾隽急忙拦停轿子,钻了进去,差点想揪他的衣领,质问他到底干了什么,但想了想,主意是他出的,只能心虚地询问:“你刚刚是怎么跟她讲的?”
秦鑫一脸正直地回答:“就是按照你跟我说的去做的啊。顾兄真是料事如神,要不是你提前想好了对策,我恐怕还没那么容易制住她。”
说完,秦鑫便将茶摊的经过跟他原原本本地讲了一下。
“那颗药丸是什么东西?”顾隽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教过他喂人毒药这种事。
“那当然不是真的毒药了,不过是一颗消食的健胃丸,宫里的伙食好,常常会有宫人闹肚子,这种药东宫里一大把,吃了会让人很快饥肠辘辘。我只不过想吓吓她,小惩大诫而已,我想,总不会有人真的怕到不敢吃饭吧?等她饿得两眼发晕的时候,也就顾不上了。”
顾隽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她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才万念俱灰,好在没事,那他就放心了,过两天她吃了东西,发现自己没长胖,自然就会知道被秦鑫戏弄,到时候也就恢复生龙活虎了。
“那没什么事了,我先走了。”顾隽说完,就要钻出轿子。
秦鑫觉得有些奇怪,刚刚他钻进来的时候明明一脸急色,还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结果就只是想问问事发经过?不过想想他又理解了,顾兄被欺负这么多年,一定很迫不及待想体验下报仇雪恨的痛快吧?
不过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他对顾隽劝诫道:“为长远计,顾兄还是得想想如何化解你们两家的恩怨,若不然,以她的个性,迟早还是会卷土重来的。”
顾隽原以为今天看到安兮兮痛哭流涕,自己心里会很痛快,可是好像跟他想象中的却完全不同,不过开心了一瞬间,剩下的却反而是后悔。秦鑫说的对,他本来想的应该是如何化解两家的恩怨,要是让安兮兮知道,是他在背后整她,那这阵子生死与共的情谊,也就烟消云散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竟然有些心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知道那是上一辈的恩怨,安兮兮也是受害者,他何苦去为难她呢?
他拍了拍秦鑫的肩膀,真心致谢:“多谢,我会仔细想想的。”便离开了。
虽然知道安兮兮无虞,顾隽心里始终有点不踏实,一整晚上翻来覆去的,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安兮兮生无可恋的模样,还有那回荡在郊外的凄惨的哭声,怎么都睡不着觉。
他自认不是道德良善的人,也不是第一次捉弄安兮兮,突然这么良心不安,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想来想去,也只能解释为盟友的自觉了。
浑浑噩噩了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他实在挨不住了,跑到安家附近,想着再次假装玉面去敲门,没想到却撞见几个安家下人匆匆出门,道是要去请大夫。
那几个人顾隽认得,就是平时跟在安兮兮鞍前马后的那几个,对他砸过不少次银子。那么说,他们是去帮安兮兮请大夫的?她病了?
虽然秦鑫绝对不可能骗人,但难保安兮兮自己胆子小,一吓厉害就病倒了。顾隽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已经站在安府的花园里了。
翻墙这种事,果然一回生二回熟,翻多了就习惯了。
这还是顾隽第一次进安府,以往他脑子里对安府的想象,一定充满着有钱人的气息,比如漆金的柱子、大红大绿的花园、堆叠错乱的亭台楼阁,反正很多有钱人都是这样,什么东西贵就拼命买,然后一股脑塞到家里。
但居然没有。
出奇雅致的布局,错落有序的亭台,池塘周围种着一些竹子,铺着鹅卵石的路从花园一路通到月亮门,除了路,其余的地方都铺上了细软的草地,种的也并非贵气的牡丹芍药,而是山间常见的那种小花,看着极其舒服。
没想到安大富坐拥富可敌国的财富,品味倒还挺不俗的。顾隽内心想,不过下一秒又想到他在顾家门口施粥的情景,暗自吐槽了句:附庸高雅!
虽然没来过安家,不过并不妨碍顾隽迅速找到安兮兮住的地方,他好歹也曾是御史府少爷,再说,安府再大,能有湛君潇家弯弯绕绕?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刚翻墙进来的时候,正好见到双喜路过。
双喜端着一盘点心,形色匆匆地从厨房往大小姐院里跑,前几日大小姐整天神秘兮兮,出门也不让她跟着,她寻思着可能是跟顾少爷有关,男女之间的私事,她怎么好瞎掺和,就正好告了个假,去探亲了,没想到昨天才刚回来,就听说小姐被人欺负了。
那几个昨天跟着小姐出去的下人回来以后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说他们在郊外遭遇了江湖人士围攻,当时刀光剑影,几乎当场毙命,要不是跑得快,差点就回不来了。小姐怎么会惹上了江湖中人呢?双喜百思不得其解。安家本来就因为太有钱引人注目了,江湖人又杀人不眨眼,万一结了仇,借着什么劫富济贫的机会来血洗安府,到时候大家就都别想活了。
她本来还想问出点什么,奈何这几个废物当时一见情况不对就跑得远远的,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小姐又什么都不肯说,一问就眼泪汪汪,还不肯吃饭,真是把她急死了,就算不吃东西,好歹也要喝点水吧。
她从厨房拿了些蜂王浆,兑到水里面,好歹可以补充一点体力,只盼着那几个废物能赶紧把大夫请回来,不然小姐这身体可扛不住了。
双喜刚到院里,就见老爷安大富已经过来了,在女儿房门口徘徊,神色焦急万分。对安大富来说,女儿不吃饭这件事,即便只有一顿,都是天方夜谭。她从几岁起,就没亏待过自己,顿顿燕窝鱼翅少不了,如果病了,还要另外加一盅参鸡汤。现在居然一整天没吃没喝,不是病入膏肓,就是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打击。八壹中文網
“闺女,你这样不行啊,你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乖,开门,跟爹聊聊,有什么问题,爹都会帮你解决的。”
“爹,你别管我了。”屋子里传来安兮兮有气无力的声音。
“爹怎么可能不管你呢?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跟爹说呢?”
“我……”安兮兮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可能是报应吧,怪我没有听爹的话……”
对这个闺女,安大富平日里的要求并不多,寻常女儿家的女红厨艺,他是从来没培养过,更不用提什么琴棋书画了。若非要说他提过什么要求,也不过就是这几年催婚催得急了点。
难道说……
“哎呀,你这个傻孩子,爹已经跟你说过,会养你一辈子,你……你何必还记着那件事呢?”
安大富还以为她又因为那件羞辱的事想不开,因而悔恨没有早点成亲,急忙出声安慰。
“不是这个啦!”
不是?那还能有什么?安大富迅速开动脑筋,除了催婚,再远一些的,不外乎就是跟顾家的恩怨,他告诉过闺女,如果遇见了顾家的人,一定要往死里整。
前些年,闺女为了修理顾永年的儿子,花费无度,他只当是替自己出气,从来没约束过她,直到这几年,他一门心思放在她出嫁的事上,为了逼她嫁人,不惜克扣她的用度,她没有钱,自然也对顾家无计可施。
上次她趁着他不在京城,买下西城不少娱乐馆子,他还责怪她没脑子,反过来帮了顾隽一把。
难道是因为她许久没有跟顾家少爷作对,所以无聊了?郁闷了?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了?
安大富脑瓜子瞬间嗡嗡的,他怎么没有想到,闺女从小到大无所建树,唯一的成就感就是羞辱顾家那个儿子,现在突然什么都做不了,一定会觉得挫败啊。
人生在世,怎么能没有梦想?
“爹明白了,闺女,你是许久没有狠狠羞辱顾家儿子,所以觉得很是寂寞吧?”
房间里的人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安大富豁然开朗。
“你早跟爹说啊,爹如果知道你不开心,一定不会拦着你。”
“这样吧,爹现在就让人去西城,把他逮过来,先让你抽他一百鞭子,再吊起来用盐水泼,泼完再扔到油锅里炸一炸,如何?”
顾隽在院门外听得浑身哪哪都疼了起来,好你个安大富,居然这么狠毒,就让你看着你女儿饿死好了。
他转身就想走,可不知为何,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愣是一步也挪不动,最后还是乖乖地趴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