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家回去的一路,顾隽捶着自己刚刚救安兮兮时不小心抻到的手臂,一边盘算着怎么把自己跟秦鑫编的那套话再圆回去。这大概就是自作自受吧?但他明明只是想接近秦相爷,怎么会搞出这么多枝节?
说来说去,都怪安兮兮,如果不是她觊觎秦鑫的美色,怎么会搞出那么多事情?再说,既然贪图美色,为什么不近水楼台呢?她眼前不就有一个绝世美男子吗?
真是瞎了她的眼。
顾隽心里一边抱怨一边往前走,快到自家所在的街时,却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虽说此时已经快深夜,街上理应人不多,但也不该只有他一个人吧?还有,商铺怎么都关得一干二净?
“今天西城怎么那么安静?闹鬼了吗?”
像是为了映证他的话,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突然多了几道人影,紧贴着他身后前进,影子拉到他跟前,看着就像如影随形的鬼魅。顾隽加快步伐,他们也加快步伐,分明就是为了他而来。
顾隽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些人来意不善,那他还不赶紧跑?等着被他们围殴吗?他拔腿狂奔,那些人果真直接追起来,眼看着就要拐过街口看到自己家,顾隽却不小心绊到了地上一块石子,跌了个狗啃泥。那些人顺势抓住他,很快,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顾隽顿时松了口气,就说嘛,他一介良民,奉公守法,怎么会有人跟他过不去。
等等,他依稀仿佛好像记起了些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安大富慢慢走到他跟前,露出难得在顾家人面前展露的笑容:“你是自己乖乖跟我走呢,还是让我把你绑起来带走?”
顾隽腆着笑脸:“您怎么就不问问我想不想跟您走呢?”
安大富:“很简单,因为我不打算给你第三个选择。”
“早说啊,那我自己乖乖的吧。”顾隽假装认栽的样子,然后趁着安家的那群下人松懈了钳制,嗖一下拔腿往家跑,然而他的计划还是落空了,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着,一群人从前面蹿了出来,挡住他回家的路。
顾隽回头,就见安大富露出“我就怕你不耍诈”的得意表情,心下一凉。
“安老爷,有话好好说嘛。”
安大富冷笑,他蹲在顾家所在的街口已经一个晚上了,就等着逮住这小王八蛋回去给女儿当下饭菜。他原本可以雇几个人就完事,又担心这小兔崽子狡猾,下人们会中他的奸计,这才亲自前来,也幸好如此,不然还真让他跑了。
“怎么?现在想跟我好好说了?”安大富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小兔崽子。”
“我刚刚是想回家给您泡壶茶,再慢慢听您说来着,您误会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关键时候,脸皮该丢就丢,什么也没有自己小命重要,顾隽内心拎得很清。
虽说安顾两家交恶多年,对顾永年的这个儿子,安大富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因为从他身上看不到顾永年半点的影子,哪怕是矫饰出来的道貌岸然都没有,活脱脱就是个没什么骨气的小滑头,但胜在足够真实。
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顾永年那种人,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儿子?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他那么英明神武、生财有道,还不是生出了个败家玩意儿。
“泡茶就不必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不是有紧要的事,你以为我稀得在这里等你这小兔崽子?”
“什么事居然劳动您大驾?”
安大富脸色阴郁,挥挥手让下人们都退出去一段距离,忽然嗓子一沉:“我问你,我女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顾隽内心一咯噔,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安小姐出事了吗?她怎么了?”
安大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恶狠狠道:“少跟老子装糊涂,我女儿这阵子早出晚归,天天往外跑,还不带着双喜,分明就是有秘密。玉福楼的伙计说,前阵子她签了一张账单,请一个男人吃饭,根据伙计形容的身形,分明就是你!”
“……”
“不仅如此,根据双喜反馈,她的首饰少了大半,应该是拿出去变卖了。我堂堂京城首富,如果她有需要花银子的地方,只要是正当用途,我岂有不给的道理?可见,她这些钱花得不能见人。”
“……”
“最欲盖弥彰的是,我今日问她是否因为没有与你作对而人生无趣,她竟没有反驳我,分明是想引我误会,以为她与你还针锋相对。你还敢说你不知情?”
顾隽全程哑口无言,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以为安大富真的傻到相信安兮兮茶饭不思是因为不能跟他作对,没想到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如今他才知道,安大富能成为京城首富并非运气好,这人的确有点东西。
他只能认怂:“我错了。”
安大富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日理万机,就对你们的事情一无所知?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我玩手段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在这个世上呢。”
“是是是,您说得对。”
顾隽头疼不已,李源说过,圣旨的事情绝不可外泄,否则便是杀身之祸,可现下这个情况,他要编个什么理由才能瞒过安大富呢?不,根本不可能瞒过他,就算这边瞒过去,安兮兮那边也可能会穿帮的。
看来,他只能把真相告诉安大富了,到底是杀头的大事,他应该不会拿女儿的命冒险吧?
“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我女儿包养的?”
“我是……”顾隽下意识接话,随后瞪大眼睛抬起头来,“我是什么时候……被包养的?”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安大富再次抬起手来,“你个小兔崽子是不是想跟我玩花样?”
顾隽往后一缩,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他立刻顺着承认:“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从一个月前被包养的。”
他刚一承认,安大富手上的力道瞬间收紧了十分。
“不可能!我女儿她明明恨你入骨,怎么可能突然瞎了眼看上你?你是不是对她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说!”
安大富本来就壮硕,生起气来手劲一大,勒得顾隽差点喘不过气来,只能拼命求饶:“你先松手,你不松手,我怎么说?”
安大富犹豫了下,稍稍松了些手劲,喝道:“说!”
顾隽转了转眼珠子,缓缓开口:“其实,我们是各取所需。想必安老爷也知道,我爹辞官以后,我家家境大不如前,前些年安小姐没事拿银子羞辱我,我还可以从中捡点便宜,这两年她不知为何,不跟我作对了,我又习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只好去求安小姐。她看我有点姿色,又觉得这正好是个羞辱我的机会,我们俩一拍即合,她出钱,我卖笑,各得其所。”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顾隽当然知道,自己不论说什么,安大富都不会完全相信,所以他也不必编造什么完美的理由,只要听起来模棱两可,剩下的,他自然会自己在脑子里补全。
果不其然,安大富迟疑片刻后似乎慢慢相信了他的说辞。
“那你们之间有没有发生……”
“没有,什么都没有!”
关系到安兮兮的清白,这一点顾隽自然不敢信口开河,反正笃定安兮兮只是为了羞辱他才包下他的便是。
安大富的脸色瞬间轻松了不少。
“呵。我早看出来了,没什么能瞒过我的双眼。”
“您不生气啦?”顾隽有些死里逃生的庆幸,但又觉得不真实。按道理,没有什么父亲听见未出阁的女儿包养男人会不疯的吧?就算他跟安兮兮没发生什么实质的关系,到底也不光彩,安大富是不是淡定得有些过分了?当首富的心这么宽吗?
他并不知道,安兮兮为了拒婚在安大富那边撒了怎样一个弥天大谎,以至于安大富今天突然将所有事情串起来后,第一反应竟是安慰。好在,女儿还没有对人生失去希望,还对男色有迷恋。虽说这件事放在寻常人家,估计是能天下大乱的丑事,但女儿遭逢了那样的不幸,让他忽然觉得其他事情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只要她下半辈子能好好活下去,过得开心愉快,世俗礼教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何况,这可是对家送上门来让他羞辱的好机会,他不知多开心。
“我为什么要生气?”安大富挑眉一笑,“你做出这种不要脸不要皮的事,应该生气的难道不是顾永年吗?”
顾隽内心一咯噔,突然意识到安大富是在这儿等着他,这回他真是阴沟里翻船了。刚一转身,他的手已经被安大富擒住,早听说安大富年轻时练过拳脚,果然名不虚传,他一个人便顶得上那一群家丁了。
“我现在便要去问问顾永年,他是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好儿子。”
说完,安大富便将他反手一扭,推着他往顾家的方向前进。刚拐过街口,两人却是齐刷刷止住了脚步,下一秒,安大富拽着顾隽躲到了一堵墙后。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家门口那辆马车——车身包着绣工精致的锦缎,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车顶四周打了一圈璎珞,璎珞上还坠着玉石。
以顾家今时今日的落魄,顾隽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贵客能驾着这样的马车来拜访父亲,就连这辆马车本身停在这条街上都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更令他诧异的是,从车上下来的,并非是什么客人,而是顾永年。
顾永年身上罩着一件斗篷,下车后先是回身对车厢内行了个礼,然后又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可见对马车里的人极为恭敬。
会是谁呢?
顾隽正思考着,便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冷哼,回头便见安大富嘴角漾着一丝冷笑。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什么意思?”顾隽问。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顾永年不是自诩两袖清风么?怎么都离开官场七八年了,还有贵人相邀?怕不是贼喊捉贼吧?”
顾隽知道,安大富所指的是二十几年前,父亲将安大富以贿赂州官之罪下狱的那件事,他后来也听父亲提起过,那桩案子因为证据不足,安大富无罪释放,但从此,安家和顾家便彻底结下了梁子。
这么多年,安大富一直声称父亲污蔑了他,处处为难父亲。从前他只当安大富是恼羞成怒,蓄意报复,但这一刻,顾隽却迟疑了。父亲明明说过,辞官以后从此跟官场再无牵连,就连他的爱徒李源,都再没踏上过顾家半步,这样的深更半夜,父亲是坐着谁的马车回来的?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一堆的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还没能捋出个头绪,便被打断了。
“谁?”顾永年大喝了一声,看向两人藏身的方向,显然是听到了动静。
安大富也不屑再躲着,松开顾隽,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跟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顾大人。”
看见来人,顾永年有些惊诧,毕竟这些年和安大富交锋了那么多回,他从来都是光天化日堂而皇之地挑衅,似这样大半夜上门的,还是第一次。来就来,还躲在暗处偷窥,未免失了他京城首富的身段吧?
直到看见安大富身后慢慢走出来的那道熟悉身影,他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怎么?顾大人看见我很惊诧吗?这两年我不怎么到西城走动,顾大人便忘了我不成?”
安大富笑着走到顾永年面前,上下扫了他一眼:“顾大人真是好兴致啊,深更半夜还出门应酬,比我这个首富还忙。等等,我突然想起来,顾大人好像不做官很久了吧?看来,人虽不在官场,心倒是一刻也没离开。”
顾隽听不下去了,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阴阳怪气个啥,他刚想开口回击安大富,却被顾永年狠狠瞪了一眼,只能乖乖闭嘴。
顾永年淡淡道:“安老爷有话就直说,不必一口一个顾大人。”
安大富瞬间变了脸色:“哼,问问你的好儿子干了什么!”说完,将顾隽从旁边拽到前面,推到了顾永年身边。
顾永年看也没看顾隽,脸色越发云淡风轻。
“他干了什么?”
“他为了钱,不惜勾引我女儿,出卖廉耻,连吃带拿,你们顾家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安大小姐可吃了亏?”顾永年问。
安大富没想到顾永年会如此直接,顿时愣了一下,他自然不能让人瞧不起自己的女儿,于是立刻否认:“当然没有。”
“如此说来,安大小姐没有上当,既然如此,安老爷又找我要什么说法?”
“你这是什么话?”安大富瞪大眼睛,“哦,没吃亏就可以当做没发生了?怪不得从前顾大人冤枉了人,连句道歉也没有呢,原来这是你们顾家的家风,那我倒是谅解令公子几分了,毕竟上梁不正……”
“喂,你说我就说我,不要扯上我爹。”顾隽插话,“一码事还一码事。”
“在我心里,这两件事就是一码事。”
“你这分明是借题发挥。”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你个小兔崽子。”
“你搞清楚一点,这是我家门口,安老爷。”
“你家门口又怎样?你当我喜欢到你家门口说话啊。”
本来是安大富和顾永年之间的交锋,因为顾隽插进来,画风突变,一老一少站在顾家门口便吵了起来,看着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顾永年原本毫无表情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够了,都给我闭嘴。”顾永年喝了一声。
吵架的两人被吓了一跳,瞬间安静下来,安大富盯着顾永年,满脸不情愿:“你让我闭嘴就闭嘴啊?凭什么?”顿了顿声音却是小下去,咕哝道,“我偏要说。”
“冤有头债有主,安老爷既然觉得犬子骗了安大小姐,大可以去报官,若是怕祸害了安大小姐的名声,直接将他打死也罢,不必来告诉我。”
顾永年冷冷说着,转身推开家门,踏进门的瞬间,又添了一句。
“反正我早当没这个儿子了。”
说完这句话,门在他身后彻底关上,落锁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顾隽的心上。
就连安大富,都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转头看着那个站在家门口,却仿佛流浪狗一样的后生,轻轻叹了口气:“你有这样的爹,我都开始同情你了。”
说完,拍了拍顾隽的肩膀,转身离去。
顾隽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家门口,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啼哭声才将他从怔愣中惊醒。
他听见小娘抱着弟弟到院子里哄,一边哄一边带着哭腔控诉:“你明知道儿子浅眠,关门还那么大声,一个两个的,真不让人活了。等会儿你大儿子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又要拍门,我们娘俩还睡不睡了?我真是命苦,我儿子也命苦……”
又听见父亲柔声道:“放心吧,他不会回来的,我来哄孩子,你安心去睡吧。”
小娘于是破涕为笑。
不必想,里头肯定是其乐融融的一幕,这样的场景,这两年顾隽早见过无数遍,他才是这个家的外人。
夜色迷茫中,他转身离开,一步也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