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把山寨三元球还给岳举子,书童也从大慈寺阁停车的下院取来了那十副球拍和一筒羽毛球。
拍子是圆头、细柄,这两点与外头卖的假货区别不大,但那圆头却是中空的,密密结着线网,拿在手又轻又软,挥起来灵动如意——可不像他们在外头买的,非得双手挥着才轻省,单手挥不了几下就觉骨软筋酸了。
可这线网吃不得力,只怕拍一下他们买的种羽球就能把线绷断,那羽毛球合该有多轻?球外粘着羽毛,就不怕撞到网上折断了么?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到宋时手中的竹筒上,想看看正宗的三元球是何等奇物。
宋时在满屋紧张的凝视下,不紧不慢地拆开竹筒上的红封,将筒口在手上轻轻一磕——
一束雪白的鸟羽先从筒口处倒出,而后露出一个被鸟羽包裹的半圆形球头,整体看起来简直不能说是“球”,倒像条羽毛束成的小裙子。
刘府尊忍不住伸出手,从他掌中取了羽毛球细看,叹道:“原来是这样的羽毛球,若非早听说三元球是用拍子打的,本府几不敢相信这是球!它打的时候就不怕翅羽撞在网上,将这羽毛撞折了么?”
宋时笑着解释道:“大人且看它的形状——它的头是圆的,羽毛内窄外宽,飞起来球头这光滑的弧线当先破开空中之气,后面粘的羽毛就如箭羽一般,能让这球稳当直顺地飞出去。”
他倒出个新球,拿着在空中横划了一下,对众人解释道:“咱们快步行走时能感觉有风从面前吹过来,便是天地间周流遍布之气阻拦人行动。迎风面越大,受风力越强。这球头圆圆的,不易受风阻,绑的羽毛却又轻又大,飞在空中受风力不同,那尾羽自然被风吹向后方,头总是向前的。”
当然,打得不好的话,也有时候羽毛先落到网上,就容易打坏球了,所以得多备几个。
他当即找人要了只拍子,把羽毛球放在右手的拍子上轻颠,初时球落得没有章法,后来颠高了那球便自己在空中转向,上飞时球头朝上、下落时朝下,正同他讲的球身受风力不同的说法相符。
刘府尊坐得离他最近,看得最清楚,忍不住拊掌夸道:“难怪贤弟是三元及第的真才子!本府也是自幼读书,一向也自认理气之说学得不差,懂得阴阳之气洋洋乎在天地间流行的道理。可今日听到宋贤弟解说这羽毛球受气流吹拂之理,亲眼看着这球如何转向,我才知道自己昔日所学只是生吞活剥古人之说,今日才真正明白了‘气’是如何‘流行’。”
府尊大人如此欣赏羽毛球,将其抬到了“理气论”的高度,副尊王同知自也不能落后,同样深刻地剖析道:“不光大人,下官平日亦不曾留心于气之流行,直至此时细看羽毛球颠倒变化,才忽然有明悟之感。而宋贤弟却是真正钻研通了气理之道,能化用天理造出这羽毛球……”
宋时本等是想显摆一下技术,教这群初学者看看怎么握拍、怎么打球,却不料家乡这两位尊官理论水平太高,直接把这球夸上天了。
发明这球的人都不一定想过什么天理!
他只是站在后人的肩膀上,把羽毛球提前几百年做出来了而已……
宋时毕竟是个质朴的导游出身,没那么大脸接会他们的赞誉,低调地说:“两位大人过誉了,这羽毛球也担当不起化用天理之说,只能算是略得物理。”
“岂止是略得,若非宋三元深明天理,又怎能制此羽毛球为用?”本府一位致仕还乡的李中书摇头笑道:“宋三元只是谦虚。你能制出这羽毛球,又用此球讲解阴阳二气周流之妙,令众人借此看穿这无形的‘气’如何运转,理学之深,实在让人佩服。”
五代王定宝因小吏为他纠正错字而称其为“一字师”,宋状元以一只羽毛球使人知天理,可谓“一球师”了。
嗯……嗯?
宋时敏锐地从堂上一片赞扬声中听见这句“一球师”,颈后汗毛顿时乍开了——这名声要是传出去,将来历史书上怎么写他?!
“郑代宋时发明羽毛球,因解释羽毛球运动轨迹中的物理原理,被人称为“一球师”?”
他断不能让这个流言发展下去,摸了摸嘴角,强行勾起个职业笑容,起身说道:“天理存于万物之中,万物之中也莫不具备天理,也不只在这小小的球中。宋某拿它来不过是为大家闲暇时养身锻体,如今诸贤在坐,与其谈这球,何不谈谈如何做学问?”
那个说他“一球师”的声音顿时断了,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他身上,不再提羽毛球,宋时才暗松口气,朝堂上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不才,便抛砖引玉,先谈谈‘知’‘行’之说。”
他要讲的却不是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而是他学了多少年的,小学时抄过座右铭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当他是个没名没号的小秀才时,没有话语权,一句经义解错就能影响名声甚至前途,自己的理念自然要谨慎藏着,不是桓小师兄那样知根知底的人不能告诉他。而他如今成了连中三元的文人楷模,连做个羽毛球都能被说成“一球师”,也没人怀疑他是穿越的,那么他也可以说说自己想说的东西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翻译成古汉语是“以行验知”!
读书人坐屋里编出来的理论不经过实践检验都不能算真知!
“朱子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知之易,是因人所知皆从古籍与师长言行中来,只需记忆领会;行之难,并非因我等读书人贪懒好闲,得知之后不依此而行,而是我等所学未必即是天理,践行之中又要以行验知、以行证知、以行促知……”
他拿朱子的话垫场,很快便引入了自己的理念,但场中官员、书生也没一个反驳他的——难道谁能站起来说,“行”之难不因为别的,都因为他们自己贪馋好懒,知了硬是不行吗?
真有人敢承认这条,别人也得跟他划清界线,把自己择成清清白白能知能行的好学生。
他痛痛快快地讲了一顿超时代的道理,最后又用史上天文研究发展给自己当注脚:从汉代虞喜发现“每岁渐差”,到北齐张子信发现“日行在春分后则迟,秋分后则速”,再到北凉赵【匪欠】打破旧闰法的《元始历》,刘宋祖冲之将岁差引入历法的《大明历》,何承天创用定朔算法,使朔望与月圆缺相符的《元嘉历》……
天道有常,而前人传承下来的学问并不一定切合天道,更非万世不易之理,所以求知时需要人时常以行验知。若经再三验证不过的,那便是旧知有误,需要以行证知、以行促知,寻得正解。
天文历法是最直观记录星象、四时变化的。天行有常,历法却常变常新,新历法总能比旧历法算得更精准。可知前人所知绝非万世不移的真理,今人也不可一味拾古人余唾,必须亲自践行,经的起检验的才是真知!
其实他对这些历法也就是听他师兄讲过,背些概念、名词,没太深入研究过。现在使用的《大郑历》法能用《数术九章》中的算法推算出来,就是他有点看不懂……
不过他师兄会算!
有一个会算的足够了,反正也不是外人……
宋时抿了抿嘴,淡定自若地讲着“以行验知”,只差一步没说出“先行后知”这个直接把理论推进到二百多年后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
但他自己不开口提“行先知后”,这段讲学就被认定包含在朱子认证的“知轻行重”理念内,并不出格。而且他讲学也像小论文一样,论点、论据、论证俱全,又能讲出普通书生听不懂的算法忽悠人,更有三元的光环加持,竟听得满堂人屏息静气,没有一个能起身反驳他的。
也没人再提“一球师”了。
这一段讲学结束后,刘府尊当先起身,领众人用他在福建“发明”的鼓掌礼赞赏了他这场讲学。
宋时谦虚地低了低头:“在下年少气盛,有讲得不对之处,还请各位不吝指点。”
李中书摇头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年纪轻轻便有新见知,我这钻在故纸堆中的人还谈什么指点!”
听完他这场讲学,别人也不要再上场讲了:讲旧理学,比不过他有所创新之言;发新议论,却又不一定发得出来,而且若是比不过这后生晚辈之言,就忒尴尬了。
好在宋时自己知机,主动提出:“方才我讲得有些繁冗,诸位先生与学生想必有些累了。咱们且用些茶点,稍稍休息,讲些闲话。若有久坐筋酸的,也不妨到外面场中打打球,舒展筋骨。”
他那羽毛球早叫人盯了不少时候,这话说出来响应者极多。只是几位因老疾致仕的老大人不方便下场,便不跟着年轻人往外跑。
府、县几位官员也不顾面子,各拿了支球拍问宋时如何打。宋时便先教了他们发球、接球的技巧,又问旁边奉茶的年轻僧人有没有踢球用的丝臁与长绳、石灰、白噩之类。
那僧人也眼巴巴看了羽毛球许久,闻言便兴冲冲地说:“有!寺里师兄们也有会踢球的,老爹稍等,小僧这就去取来!”
……不用那么客气,我岁数也没你大,叫声施主就行了。
宋时神色复杂地目送他离去,拿着球拍的人都已经按捺不住地下了场,没拿着的也到廊下等着人换手。几位不下场的老大人倒叫僧人搬了椅子到门口坐下,看着那僧人飞快远去的身影,含笑议论:“怪道潘阆作诗云‘散拽禅师来蹴鞠’,信知这寺中僧人也都好蹴鞠。”
宋状元在福建创出双臂垫球的排球式打法,也是天下闻名啊!
众人想起这事来,不禁都看向宋时,那岳举子恰好抢着了一副羽毛球拍,便邀他下场:“我这武人便随意寻个僧人打桨球也不要紧,但若不得见制成此物的宋三元亲自打一场,可要带着遗憾还乡了。”
宋时并不推辞,接过拍来在掌中转了一圈,潇洒地问道:“是要看我的技艺,还是哪位来与我对打,教众人细观双人对打的技法?”
自然是要看绝艺!不好看的,他们自己打起来还看不见么!
刘府尊指着那岳举子道:“岳贤弟年少,又会武艺,必定动作灵活,你与宋状元对打,叫他显出一身本事来!”
岳举人原本都做好了拉僧人给他投球,独自打板球的准备,却听府尊大人如此安排,自是满心欢喜荣幸,连忙排众而出,站到宋时面前。
几个僧人恰好送来臁网和白灰,送来后便留在院里等着看球。宋时便不客气地指挥他们在院里划了边框,中间拉上球网,请岳举人和自己各站一侧,拿着羽毛球发球。
虽然人家要看他炫技,但对方接不起球,这技也没法炫。他先看准了岳举子站的位置,拉了个短而低的弧线,几乎是把球送向他的拍子。
那岳举人也是个风流才子,擅长蹴鞠、标枪,手眼极准,打过几回便能接住他的球,也能发球过网了。宋时见状,便微微一笑,喝道:“岳贤弟小心,我要施展手段了!”
说着脚下一个倒退,右手翻腕接住轻飘飘飞来的羽毛球,猛一扬臂将球高高吊到空中,划出一道又高又远的弧线,贴着边线落在岳举子那边的场中。
球在空中飞得太阳,到至高点时几乎被阳光笼住,仿如已破空而去,看不清球在何处。
怪道这球拍中要编上网子而非用一块板子,板子迎风吃力,哪儿会有线网这样的轻巧灵速?还有那羽毛球在空中飞得又轻又稳,要缓则缓、要速则速,灵如飞鸟,真不负羽毛之名。
一向因为没有进士功名,不敢跟状元论学的徐县令此时却格外有心得,慨然道:“咱们寻常踢的球皆是易低难高,踢得再好不过高一丈八尺而止。宋三元所制的球升入空中岂止三四丈高?正如他这连中三元、高入云霄的运数一样,信知这些小物也有占验。”
三元球能不惧罗网罩,借力上青天,于他们这些官员、读书人真有些好意头。
作者有话要说:
历法参考《国学举要.术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