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潇潇,落叶在风中抖落,车灯在水汽中拉开长长的光带。
熊恪将程西西抱上车,还没扣好安全带,她就醒了。
——是疼醒的。
“我能不能不系安全带……”她声音很小,牙齿打颤,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好疼。”
按着胃会疼,不按也会疼。
“哪里不舒服?胃吗?”熊恪有些无措,从后座捞出个抱枕放到她怀里,“抱着会不会好一点?”
程西西接过来,咬着牙没说话。
“这里离医院不远。”熊恪摸摸她的头,“我马上送你过去。”
程西西也知道这里离医院不远。
但她怀疑自己撑不到那儿了。
“熊……大熊。”程西西努力转移注意力,“你能不能给我揉……揉一揉。”
她连简单的一句请求都说得支离破碎,熊恪咬着牙把油门踩到底:“马上就到了,你再稍微忍一忍,好不好?”
凌晨时分,路上行人稀少,从饭店到医院的这段路,反而畅通无阻。
他一路将车开进医院,连伞都没有撑,用自己的外套把程西西裹严实,冲进雨中将她抱上楼。
“揉……”程西西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蜷在他怀里,还在小声嘤咛,“揉一揉……”
熊恪不知道她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不敢贸贸然地动她,怕弄得更严重。
可他也心疼坏了,低下头,轻轻亲她的额头和脸颊:“乖一点,先让医生检查一下,嗯?”
程西西迷迷糊糊地,哼唧声渐渐消弭下去。
他给她挂晚间急诊,医生做完检查,直接将她推进了手术室:“急性腹膜炎。”
“你是她男朋友?”医生一边飞快地写病历一边嘱托他去签字缴费,看起来有些生气,“她以前就得过胃穿孔,为什么还让她喝这么多酒?”
“她……”熊恪微怔,心里卷起汹涌澎湃的怒气。
他见过她节食、见过她吃胃药,所以他从很早之前起就对她的身体状况不放心,隔三差五想方设法给她喂吃的,提醒她不要空腹喝酒。
他明明把所有话都说过了,是她自己不听话,顶风作案还胡闹——
但是,但是。
熊恪望着手术室,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她刚刚苍白的脸色,和她缩在他怀里时小声的呻.吟。
这种怒气迅速偃旗息鼓并疯狂发酵,变化到最后,只剩下浓烈的心疼。
他眉头皱起,有些无力:“……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
手术一结束,程西西就醒过来了。
只不过刚刚做过手术,她的身体累得要命,还没来得及碰碰熊恪的手,就又睡了过去。
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雨后初晴,单人病房安安静静,清浅的阳光一格一格投射在地板上,晕开温暖的花影。
她睁开眼,等视线恢复正常,才慢吞吞地转着眼睛四处打量。
身上插着管子无法行动,她的眼睛绕了两圈,终于艰难地寻找到坐在角落里的熊恪。
房间不算大,他怕打扰到她休息,特地跑到与她对角线的窗边去处理邮件。
他没有换衣服,还穿着前一晚的外套,看起来像是在医院里待了一整宿,阳光斜射进来时,她清晰地看清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大熊。”程西西缓慢地眨眨眼,试着开口,嗓子哑哑的。
她昨晚吐过两次,至于什么时候吐的,她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在来医院之后,也可能是在饭局结束之后。
胃酸回流到嗓子,把她的扁桃体烧成了现在这样。
熊恪听见响声,立刻抬眼看过来。然而他背对着阳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坐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
“……大熊。”程西西心里没底,只好又叫了一句,然后很小很小声地道,“我想喝水。”
熊恪终于站起来。
他大跨步走过来,检查一下她的点滴,然后淡淡地问:“醒了?”
走近了程西西才发现,他是面无表情的。
“嗯……嗯。”她一下子有点懵,不自觉地朝后缩缩,“昨晚是你送我来医院的吗?谢谢你,我昨天……”
“醒了我就先走了。”熊恪冷漠地打断她,“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程西西愣了愣,不明白:“熊……”
说话间,他已经站起身,那样子像是打算出门。
程西西怔怔地看着他。
他打开门,身形又停了停:“你的手机我放在床头了,有事自己打电话叫人。”
程西西猛地反应过来,一下子慌了:“熊恪……你别……”
他关上门。
病房内外瞬间沉寂,程西西看着门发呆三秒,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
熊恪站在门外,咬着牙在心里数数,然而他也只坚持了三秒钟,从程西西爆哭开始,他就觉得不行了这招没用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吧——
所以下一秒,他又面色复杂地拉开门,回到病房里。
程西西哭得停不下来,躺在床上拼命掉眼泪。
“西西。”他没想到自己服软这么快,现在这么面对她,他反而感到无措,“你别哭,我不是那个意……”
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她的枕头“噗”地一声,迎面重重地砸在他脑袋上。
熊恪:“……”
他毫无脾气地捡起枕头拍拍灰,走过去按住她乱动的手,无奈地低声:“西西。”
程西西现在回过味来了,一边哭一边哼,整个人抽得像只小动物,撇过脸不看他。
她动作太大,针管回血,手背插针的地方瞬间一片青紫。
熊恪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想出这种段白焰式的自杀招数,赶紧一边按铃叫护士,一边把她抱进怀里:“不哭,别哭……我不是想走,我就是……”
他这么抱她,才觉得她真的好小好小。
“……就是想让你长长记性。”熊恪舌根发苦。
前一晚,医生给他看了她的过往病史。
她大学时做美食直播催吐吐成了习惯,食道和嗓子都曾经受过胃酸损害,后来又因为长期节食和饮食不规律,早在两年前就胃穿孔过一次。
那次补起来了,这次又被撑开。
“人只有一个胃啊。”熊恪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心疼地叹息,“你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胃穿孔之后,胃液流入腹腔,会以强烈的腐蚀性损害别的内脏。他无法想象,她昨天是怎么在那儿等了他将近两小时。
“你就不能……”程西西红着眼眶睨他,声音又哑又小,“不能好好说吗?”
“我……”熊恪一时哽住。
说实话,发生这种事,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是他养的宠物或带的新兵,没办法做错事就让她写报告或者罚站。
他心疼得要命,又无可奈何。
以前发生类似的事,段白焰只要这样作一作,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屡试不爽百试百灵——他天真地以为,这种鬼招数是有效的。
“好好说你不听。”他声音闷闷的,手掌有意无意地落到她柔软平坦的小腹,可她刚刚做过手术,他又不太敢碰,“你昨晚不该等我,早点让许斐送你去医院就好了。”
“这……”程西西的眼睛湿漉漉的,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看起来可怜极了,仿佛下一秒立刻又要哭起来,“这怪我吗?”
熊恪心疼得不行,赶紧顺毛,凑过去亲亲她:“不怪你,怪我,怪我。”
护士姗姗来迟,替她重新扎针。
刚刚做完胃穿孔手术,程西西现在连水都不能喝。
向医生确认过之后,熊恪跑去拿了个纸杯,冷热水调开,用筷子蘸着水,不厌其烦地、一点一点地往她有些发干的嘴唇上抿。
“大熊。”哭泣使人精疲力尽,程西西睡了一会儿醒过来发现他那杯水还没抿完,忍不住小声叫他。
“嗯?”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我也有个秘密。”
“记得。”
风带起窗帘,阳光照进来,程西西皮肤白得有些透明。光与脸的交界地带,显出不太健康的苍白色泽。
半晌,她轻声说:“我也是只‘兔子’。”
熊恪的手微微一顿。
“兔子”这个词用来形容人,指代的就不是动物了,而是一个催吐群体。
——一个减肥过度、吃完就吐、哪怕身上有一点点多余的脂肪,都会难过得无法生活的群体。
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患有厌食症,病发时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二十。
熊恪以前没有接触过疯狂减肥的女明星,他不知道圈子里有多少像她这样的人,可他难以自抑地为她心疼和难过:“……现在还是吗?”
说着,他下意识去看她的手,果不其然,在她食指中指第第二关节的地方找到一道不起眼旧疤——
她也像他曾经听说过的“兔子”群体一样,呕吐的时候将手指探入喉咙,经年累月,牙齿在手指上留下痕迹。
“现在不是了。”刚刚睡过一觉,她现在精神很好。
尽管手背上还插着针,但他的手离她很近,程西西垂着眼,小拇指勾住他的手指,象征性地来回勾一勾。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快乐的语气,轻声道:“……现在有人养我了。”
熊恪微怔,眼底慢慢聚集起暖意。
良久,他低下头,吻到她的唇角。
“嗯。”他低声说,“我养你。”
***
熊恪不在医院的时候,许斐照顾她。
“你说说你啊。”许斐姐姐絮絮叨叨,“就不让人省心。”
不等程西西接话,她又立马道:“不过也怪我,那天就不该让你喝。你都说你不舒服了,无论如何我也该带你走的。”
程西西眯着眼,耐心地听她叨叨叨。
她最近快乐极了,熊恪把她养成了废人,她甚至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对了,你血压是稳的吧?”
程西西“啧”了一声:“有话快说,别拐弯抹角。”
“那个,你别激动。”许斐掂量措辞,“关于之前……你那个子子孙孙的事。”
“嗯。”
“你不是,锁定了一个嫌疑人吗……”
“……”
“是她是她就是她!”许斐大声逼逼,“我问过化妆师,她说那晚只有‘她’进过休息室。”
程西西一愣,然后疯了:“我靠!我要去跟韩采薇决一死战!”
动她就算了,敢动她的子子孙孙!
“你消停一会儿,还想不想好了?”许斐赶紧拦住她,“不过韩采薇最近也流年不利,等你康复了,可以去放肆地嘲笑她。”
“她怎么了?”
许斐微顿,小小声:“她怀孕了。”
“……?!”程西西震惊,“有实锤吗?你看见她报告单了?”
“当然没有。”许斐抠手,“小道消息,说出来让你开心一下。”
程西西:“……”
韩采薇跟程西西的路子不太一样,她起点高,从出道起就在艹少女人设。所以现在的状况是怎样?后面的路还没铺好,前面的先塌了?
程西西必须承认,这个消息听起来确实非常悦耳,尽管它可能只是流言。
暮色四合时,程西西乖巧地坐在病床上,等着熊恪来看她。
一过六点半,高大的男人准时推门而入。他今天拿的东西有些多,除了给她带的食物,还有一个笼子。
“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他走过来,把笼子放到床头,“但病房不给养,你可以提前摸摸。”
“礼物?”
程西西觉得新奇,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凑过去,看到一个巴掌大小、蜷成一团的、带尾巴的白色毛团。
她呼吸一滞,小心地伸出手指,试探着摸摸它。
大概她的手指太凉了,毛球被她摸得吓了一跳,蹭地转过来,黑眼睛与她面面相觑。
——是一只活兔子。
跟她印象里的兔子不太一样,这只身体很小,耳朵也很小,眼睛黑漆漆圆溜溜的,眼周毛色很深,眼尾微微上挑,好像画了厚厚的眼线,像一位民国剧里的雍容大小姐。
“哇……你哪儿弄来的?”程西西少女心都要炸了,“这是什么神仙生物?”
熊恪笑笑没说话,她目光一扫,注意到他还提着另一个袋子,上面印着饭店名,像个外卖盒:“那另外那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招牌麻辣兔头。”熊恪顺手递给许斐,礼貌地道,“谢谢你照顾西西,辛苦了。”
许斐两眼笑成月牙,双手接过来:“不谢不谢,应该的。”
程西西:“……??”
她难以置信,结结巴巴地指着那个毛团:“这个是……你,你在饭店里买的?”
“嗯。”熊恪见她一副见鬼的表情,有些疑惑,“怎么了吗?”
“……”
“那……”这也太惨了,程西西语无伦次,“那它长大之后,你也会吃掉它吗?”
熊恪一脸认真地摸摸下巴,佯作思考:“也许……”
程西西露出揪心的表情。
许斐捏着麻辣兔头,“噗”地笑出来:“你见哪家饭店卖海棠兔?小笨笨,他说什么你都信?”
程西西微怔,迅速明白过来。
但她第一反应,仍然是气鼓鼓地护犊子:“他是我男朋友,我当然什么都信。”
她还要继续怼。
熊恪居高临下,拍拍她的脑袋。
他声音温和,声线很低很低,带着点儿低回的笑意——
“傻不傻。”
程西西愣愣地,觉得脑袋上被他摸过的地方……
好像嘭地一声轻响,然后快乐地,长出了一朵七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