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城龙朔军大营。
卫冉神色肃然地坐在大帐里,旁边的大夫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右臂上的伤口。
这伤虽然看起来并不严重,但他的脸色却着实不太好,大夫也不得不再三仔细检查。
“大将军……”
卫冉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退开,“一点小伤,不碍事。”
大夫苦着脸道:“大将军,这伤虽然不严重,可您也不能再动这只手臂了,一个不小心这手臂只怕就要废了。”到底比不得年轻人恢复得快,这西北苦寒之地也实在不是个适合养伤的地方。
卫冉皱眉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道:“行了,我心里有数,你去吧。”
大夫见状也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摇着头下去煎药了。
这几天龙朔军大营里着实不太安生,前两日收到凤仪卫传信说西荣人可能会派人刺杀他,卫冉自然放在了心上。军中各处守卫都再一次加强,也确实拦住了几路刺客。
但今天卫冉巡视大营的时候,却被军中的民夫给刺了一刀。
对方并不是刺客假扮的,而是真正的民夫,也不会武功。
因此即便是个壮年男子,一刀下去也刺偏了,只刺伤了卫冉的手臂。
审问之下才知道,那民夫家里有个独生子是个赌鬼,早就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寻常百姓对徭役其实都是避之不及的,但这次龙朔军出征却是他“心甘情愿”来的。
因为他的儿子被债主抓走了,对方要他应征进龙朔军做民夫,替他们办事。
若有不从,便要将他的儿子大卸八块。
他原本并不知道对方要自己做什么,直到前几天才接到消息对方要自己刺杀卫冉。
他哪里敢?更何况身为民夫能接近大将军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只能抱着侥幸之心拖着,见不到大将军自然不能刺杀,债主也不能怪他。
但很快他就收到了对方的警告,是一截手指,他儿子的一截小指。
他当即就被吓崩溃了,他家中几代单传,自己和妻子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儿子出了事他们家可就绝后了。
于是他再也不敢敷衍,但以他的身份想要靠近大将军确实很难。
也不知道他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今天卫冉视察鄯城修筑情况的时候正好从他身边走过。他根本顾不得多想,当时脑海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拔出匕首朝着卫冉刺了过去。虽然卫冉当时正跟旁边的人说话,但下意识地反击将人踢了出去,险些掉了半条命。
那民夫口中也问不出更多的消息来了,自从刺了卫冉一刀后那人几乎就傻了。
只是嚎啕大哭,喃喃着他儿子完了。
面对主帅遇刺,龙朔军上下将领也出离的愤怒。谁也没想到,问题竟然会出在征召的民夫那里。
这也让他们越发警惕起来,即便事先再怎么谨慎,龙朔军也不可能将每一个士兵,每一个民夫的家世背景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因此这其中到底还隐藏着多少潜在的危险,谁也不知道。
“西荣人真卑鄙!不敢与咱们正面交锋,尽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站在下首的年轻将领不满地道。
卫冉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两军交锋只论胜负,哪管什么手段?”
年轻将领轻哼一声道:“收买一些江湖上的乌合之众和普通民夫就想刺杀大将军,真当我们龙朔军是什么软柿子不成?”虽是这么说,年轻人想起方才的事,心里还是捏了一把冷汗。
卫冉蹙眉道:“西荣人未必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要我命上,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没有什么损失,不过是收买要挟几个民夫罢了。
如果龙朔军上下因为刺客的事情风声鹤唳,甚至还可能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年轻将领看了看卫冉,有些迟疑地道:“西荣方向迟迟没有大动作,难不成是想要等着我们与北晋人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
卫冉问道:“你觉得这一仗,龙朔军和北晋孰胜孰败?”
“自然是我们胜,北晋败。”这并不是年轻人年少气盛轻敌,而是事实。
北晋人现在如果能打得过大靖,又怎么会低头跟西荣人结盟。
要知道,从前在北晋人心中不仅大靖是他们觊觎的盘中餐,西荣也只是个龟缩西方的番邦蛮夷而已。
当然,西荣对北晋的印象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卫冉轻捋着胡须道:“所以,西荣不会给我们各个击破的机会,既然与北晋结盟,必然是打着双方夹击的想法。”隔岸观火有时候可以,有时候却会弄巧成拙。
北晋若是败了,西荣自己也未必能在大靖手里讨到便宜。要知道北方边境上承担压力的一直都是龙朔军,但谁说南方的两支兵马不能择一北上?甚至还有驻守皇城的兵马,必要时候也是可以出征的。
只是看大靖有没有倾力一战的决心而已。
北晋溃败意味着大靖北方的压力骤减,只要缓过一口气下一个目标自然是专心对付西荣人。
年轻将领点点头,脸上却依然还有几分疑惑。
他们收到战报,朔云城那边大将军与北晋东路军交战三战三胜,大将军已经出关向东追去。
鄯城这边虽然只是小小的交战了几次,北晋人也没有讨到便宜。
西荣人如果真心与北晋结盟,为什么现在还不出手?
虽然小云山和清水河驻扎了一些龙朔军,但数量太少不足以威胁西荣军后路,西荣人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报!”
正思索着,帐外突然传来一声急报。
大帐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传讯的士兵捧着一个小巧的卷筒进来,恭敬地送到卫冉跟前。
“启禀大将军,西路探子急报!”
卫冉伸手接过,挥手将人遣退。
打开密封的信筒,卫冉一看上面的内容瞬间变了脸色。见他如此,年轻将领也是一怔,有些紧张地问道:“大将军,出什么事了?”
卫冉皱眉道:“正西方有一支七万人的精锐铁骑正朝着鄯城而来,距离我们七十里左右。”
年轻将领一愣,“北晋哪里来的七万兵马?”
鄯城正西方这些年一直是北晋控制的范围,但北晋现在有多少兵马他们大概还是有数的。
北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挤出一支七万人的正规骑兵了,除非他们真的打算拼着亡国灭种也要跟大靖一战。
“难道是西荣人?”年轻将领皱眉道。
如今西荣和北晋结盟,西荣人确实可能从北晋的领土上出兵围困他们。
这是要从三面合围他们?
卫冉皱眉思索着,半晌才道:“西荣大皇子和荣戍目前领兵三十万驻扎白兰城,西南和龙骧军对峙的兵马不低于十万。西荣人竟然还能分出七万骑兵从西方而来?若是如此,到时我们小看了西荣人。”
西荣和北晋一样,都是地广人稀的地方。
跟北晋不同的事,西荣的西边和南边还有不少国家和部落,更不像北晋盛产战马。
北晋去年三十万兵马大败,就已经元气大伤,让北晋王几乎不顾体面的与西荣结盟,如今更可以算得上是背水一战。
如果不是大靖摆明了打算今春大举出兵,北晋现在最希望的是休养生息而不是和西荣结盟围攻大靖。
西荣的兵马即便比北晋多,也不会多出太多。
卫冉以为白兰城的三十万兵马和西南与龙骧军对峙的十多万兵马就是西荣能派出的极限了。
若还能再出近十万骑兵,西荣国内到底有多少兵马?
要知道西荣跟北晋不一样,北晋是背水一战,西荣并不是一定要打这一仗的。
卫冉也来不及多想,沉声道:“传令众将,升帐议事!”
“是,大将军!”年轻将领肃然领命。
卫冉站起身来,突然身形一晃就要一头往桌上栽去。
“大将军?!”年轻将领大惊,连忙上前搀扶,又要叫人传大夫过来。
不等他出声就被卫冉一把抓住了手臂,“不要声张。”
“大将军?!你……”
卫冉摇摇头,抬起头来看向他,年轻将领这才发现火光下卫冉的脸色苍白中透着一丝不祥的灰白。
他心中一颤,一把拉开包扎好的右臂,原本应该渗出鲜红血迹的地方,也是一片淡淡的灰败。
“大将军,你中毒了!”
卫冉扶着他的手臂缓缓坐下来,点点头道:“我知道,不要声张。请左右两位将军过来。”
“可是,您的伤……”
卫冉闭了闭眼睛道:“先去传令。”
年轻人无奈,只得咬牙领命,匆匆出去传令了。
凌揽月一行人赶到鄯城的时候将近子时了。
远远地就看到了残破的古城遗址静静地伫立在夜幕中,龙朔军大营紧挨着古城边上,将大半个古城遗址当做了大营的屏障。
此时大营里一片宁静,只有几点零星的火光。
高耸的瞭望台上站着守夜的兵卒,看到一行人由远而近,羽箭瞬间对准了来者。
“来者何人?!”
陆观月歪歪斜斜地坐在马背上,斜睨了凌揽月一眼道:“这大半夜的人家都睡了,现在还要起来迎接你,不是扰人清梦么?”
凌揽月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赌现在还没人睡。”
陆观月嗤笑一声,显然并不同意。
这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干什么?抓贼么?
两人说话间,营门口已经有兵卒围了上来,警惕地看向他们。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莫语策马上前,“我们要见卫大将军。”说罢将一块令牌递给了为首的人。
为首之人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众人,谨慎地道:“请各位稍等。”
说罢便转身匆匆进去了。
一刻钟后,一行人被人迎进了大营。
陆观月跟在凌揽月身边,有些戏谑地道:“你们这位卫大将军架子不小啊,你这未来皇后也没什么面子么?”
凌揽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胡说什么?卫大将军不仅是我的长辈,还是军中主帅,我什么身份让他亲自出迎?”
前面引路的年轻人并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两人一眼。
到了卫冉帐前,陆观月被拦在了门口。
陆观月冷笑一笑正要发作,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只是轻哼了一声便背过身去。
凌揽月叹了口气,吩咐人安排陆观月去休息,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大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凌揽月一闻到味道神色瞬间就变了。
“卫伯伯!出什么事了?”
屏风后面,卫冉侧卧在榻上脸色灰败。旁边是军中的几位大夫,正围着卫冉低头忙碌着。
凌揽月一看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连忙阻止道:“住手!”
大夫被吓得手抖了抖,所幸都是常年处理外伤的,手很是稳当,还是稳住了没有伤到卫冉。
凌揽月快步过去,扫了一眼卫冉手臂上的伤处,同时将手指压上了脉搏。
“你们是要剜掉手臂上的肉?”凌揽月问道。
这几位大夫并不认识凌揽月,迟疑着没有回答。
卫冉道:“自己人,不用瞒着。”
几位大夫这才松了口气,其中一人朝凌揽月拱手道:“大将军中的是西北的寒狼毒,军中没有药草来不及配解药,必须先剜掉伤口附近的肉,否则这毒会越来越厉害。若是侵入五脏六腑……”就没救了。
虽然剜了肉也解不了毒,但配合他们配置的解毒汤,可以延缓毒发等解药送到。
凌揽月看了一眼卫冉的伤口道:“按照你们的法子,大将军只怕大半个胳膊都要被剜掉,只怕大将军整个手臂都要废了?”卫冉的伤口不算深,却很长。毒性蔓延得很快,卫冉只怕大半个胳膊的肉都保不住。
大夫也很是无奈,“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连整个胳膊都保不住。”只能截掉整只手臂。
凌揽月道:“我能解毒。”
“姑娘手里有药?”
寒狼毒不算特别好用的杀人毒,毒发到身亡有五六天的时间,只要不是伤在要害处理妥当,损伤并不会很大。唯一的好处就是无色无味,毒发之前几乎难以察觉。
但这是一种南方雨林的毒,解毒的药草也生长在南方,而且除了解这种毒几乎没有别的用处,因此龙朔军中并不会准备这种药草。
凌揽月摇头道:“没有,我有别的办法。”
大夫们看向卫冉,显然并不太相信这样一个小姑娘。
凌揽月有些无奈,“我师父是医圣。”
医圣二字一出,众人倒是精神一振。医圣这些年经常在北方活动,他的名声众人自然都听说过。
“那就请姑娘为大将军解毒吧。”
凌揽月点头,正要上前却听卫冉问道:“阿月,需要多少时间?”
“什么?”凌揽月愣了愣。
卫冉问道:“你们先出去。”
“是,大将军。”几位大夫恭敬地退了出去,卫冉看向凌揽月问道:“阿月,解毒需要多少时间。”
凌揽月道:“三天便能完全恢复,只是这三天您可能会昏睡。”
卫冉剑眉紧锁,半晌才沉声道:“不行。”
凌揽月道:“卫伯伯,龙朔军猛将如云,何需您亲自上阵?”卫冉才四十六岁,若是因此废了一条胳膊,更甚至丢了性命,那才是龙朔军和大靖的损失。
卫冉道:“半个时辰前我刚收到消息,有一支身份不明的几万铁骑正朝着鄯城的方向而来。还有白兰城的西荣军和距离我们不远的北晋军……我觉得这两天他们就会发难。”
凌揽月蹙眉道:“舅舅在东边,必然是赶不过来的,援军是谁?”
卫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凌揽月却已经明白了,“陛下?”萧九重必然是从洛都带兵赶来的,凌揽月怎么算也不可能两三天内赶到。
“将那几个人叫进来,还是按他们的法子办。援军最多五日便能赶到,到时候再说。”卫冉道。
“不行!”凌揽月断然否决。
卫冉皱眉,想要说军中他说了算,却被凌揽月打算了。
凌揽月坚定地道:“卫伯伯,我先帮你将毒稳住,这几天你尽量不要有大动作,应该能再拖几天。等援军到了,我立刻为你解毒!”
见卫冉还想说什么,凌揽月道:“你现在剜了肉还是解不了毒,那么重的伤你也上不了战场,跟我的方法差不多。你这道伤太长了,剜了毒肉手臂未必能保全。用我的法子,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拖过了时间,废了一条胳膊而已。你这几天的情况或许比剜了毒肉还要好一些。”
卫冉见她神色坚定,思量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道:“就按阿月的意思做吧。”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废了手臂,他或许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但这几天却绝不能失去意识,否则他宁愿现在就砍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