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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1 / 1)

天气预报说,那是场十年一遇的暴雨。

城市边郊淹去大半,引发山洪,矮房和农作物被冲垮淹没;市中积水深可过膝,放眼望去一片汪洋。

直到第八天早上,雨势才稍稍消停。

轿车停在看守所外,雨声淅淅沥沥,车窗玻璃上拍打四溅,到处都像隔了一层薄雾。

早上七点的光景,天阴得透不出一丝亮色。

明湘雅从车内走出,助理在旁边为她撑伞。

警察推开拘留室的门,“最多五分钟。”

明湘雅走进去,身后的门被合上。

房间只有她和长桌前静静而坐的少年。

他穿着看守所的衣服,腕上扣着手铐,在这样死寂高压的环境下足足呆了七天,换做常人早已精神崩溃。

与她面对坐着,仍然维持着那份平淡不惊的宁静。

明湘雅阅人无数,此刻也无法从他的面上探知任何情绪。

很难想象这样孤冷骄傲的少年,那日会在网吧红了双眼,丧失理智,把一个人活生生打至残废。

明湘雅凝视着他,“见到我不意外?”

“不意外。”顾霭沉说。话语淡得像一拂即散的烟。

明湘雅问:“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见你?”

顾霭沉没说话。

明湘雅说:“你向梁家认错吧,只有得到家属谅解,你才可能获得法官减刑。我和律师研究过,你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

“她在哪里?”顾霭沉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只是问这个。

“重要吗?”明湘雅有几分意外。以为他至少会恐惧,慌乱,凌乱不堪的,恳求外界给他帮助。

毕竟他今年才十八岁,大好的人生光景,即将要在监狱里度过。

他只是平静的,没有任何后悔的神色。

像是对这一切毫不在乎。

“你已经是个牢狱犯了,还能指望拿什么给她未来?”明湘雅不留情面地说,“而且,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男生寂静的眼瞳终于有了一丝波纹的荡动。

明湘雅淡漠道:“她去澳洲了,是她自己选择的。”

“我要听她亲口告诉我。”顾霭沉说。

“你想见她?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明湘雅靠进椅背,双臂环抱身前,“刑拘期间除非辩护律师不准探视。我要进来,知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

顾霭沉没说话。没反驳。也没有任何退却的神色。

明湘雅想不到他能犟到这个地步。

“你放弃吧。”明湘雅语气多了几分劝告,“我可以给你请最好的律师辩护,把刑罚减至最低。即使最后还是要判刑,以后我也有办法把你送到国外……”

明湘雅话没说完。

顾霭沉打断了,“如果这是她的意思,让她亲口告诉我。”

空气无声僵持。

明湘雅眉心缓缓皱起,“就算让你见到她又能怎么样?你就会选择放弃吗?”

顾霭沉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需要的你给不了她。你在这里既帮不了自己,也帮不了我们。”明湘雅对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选择把过去忘记,重新开始。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些事情不是只要坚持就会有结果的。”

到底这件事是因为自己女儿而起,明湘雅对他的态度始终没有很强硬。

但也没有任何商议的余地。

明湘雅劝告道:“现在距离开庭还有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

“阿姨,谢谢你。”顾霭沉望向她,神情和语气都是平淡的,“我自己做的事,由我自己承担后果。”

明湘雅眉心拧得更深,不可置信自己听到的。

她深吸一口气,“你这孩子为什么这么固执——”

“如果她不在了,那这里就是我人生的尽头了。”顾霭沉平静地说,“不管是在一起还是结束,我要听见她亲口告诉我。”

警察敲门催促,时间已到。

顾霭沉缓缓站起身,朝离开的方向走。明湘雅无声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神色复杂。看守所不是个安逸的地方,里面没有人身自由,活动受限,与外界隔绝。

时时活在各方面的强压监管之下。

男生瘦了许多,松垮的衣料挂在肩头显得空荡,削薄的脊背依然直挺。

明湘雅不明白他怎么能犟到这个地步。

竟然连自己的未来前程都不顾了。

手扶上门把,身后的人开口道:

“她说她后悔了。”

顾霭沉脚步停住。

“她说她后悔和你在一起了。”明湘雅望着面前空荡的桌椅,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不会想再认识你。”

那日,明湘雅始终没有去看男生的反应,她很清楚她所做的,用最淡漠无痕的语气,把一颗真挚的心撕裂。

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一丝不忍。

她扭头望向拘留室内唯一的小窗。

这场持续下了一周的暴雨终于停歇,天光拨开浓云,千丝万缕地洒进来。

清澈,灿烂,美得仿佛将一切洗涤。

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拘留室的门拉开又合上。

少年缓慢而沉迟的脚步声渐渐行远,直到重新归寂于看守所阴暗的长廊。

明湘雅闭上眼,无声叹了口气。

-

顾霭沉拒绝了明湘雅为他聘请的律师,放弃庭上自辩,不让任何人探视。

由始至终,他没有对梁家低声认过一句错。

庭上梁子尧拖着半残不废的身体情绪激动,顾霭沉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律师问他的每一道问题,他都答了是。

对当日的伤人行径供认不韪。

七天后,法院判决书下来。

故意伤害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立即执行。

-

出狱那天仍然是雨季,却不像四年前进去的时候来得猛烈。

四处薄雾朦胧,鹅绒细雨笼罩,恍如夜里半醒的梦境。

街道上行人撑伞匆匆走过,白领的高跟鞋踏在路面清脆作响,自行车在人行道和大马路之间川流,好似又有几座高楼拔地而起。

顾霭沉久久地站在原地,看着。

这座曾经熟悉的城市,只剩下一种陌生的空洞。

任何事都与他再无关联。

连心也是空的。

-

他去看守所取回当初押扣的物品。透明塑胶袋里装着的,已经没电的手机,和一只珍珠八音盒。

打开盒盖,指腹抚去底绒上的灰。

扭动链匙,《天空之城》熟悉的钢琴声流出。

转盘上跳芭蕾的女孩翩然起舞。

顾霭沉垂眸看着,无意识的,唇角极淡地弯起一抹弧度,眼底温柔浮现。

只是一瞬间,情感很快消散。

琴声中止,盒盖被重新扣上。

顾霭沉将八音盒放进衣兜,迈步朝前走。

-

工地浓尘滚滚。

装卸车和拖拉机的声音震耳欲聋,吊机在高空作业,总包和爆破员正在协商明天的隧道爆破方案。

总包方负责人姓赵,名立标,年约三四十,脾气相当火爆。

顾霭沉去到的时候,赵立标正把炮眼布置图兜头砸在爆破员的脸上。

“你他妈能行不能行,明天就要炸了,方案也已经报上去了,你现在才来跟我讲装药量可能有问题?!”赵立标揪着爆破员的衣领,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把对方活生生锤进地里,“你他妈耍老子呢?啊?!”

爆破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颤颤巍巍,大气都不敢吱一个:“我只是说有可能……你也知道,任何工程都允许存在合理范围内的误差……”

“我他妈不想听你在这里跟我放这些个没用的屁,”赵立标冲他吼,“我只要知道,明天的爆破能不能顺利进行,工程能不能如期完成!”

爆破员压根就没胆子说一个不字。

“能的……”他抖着说。

赵立标这才松了手。

赵立标气得冒烟,旁边跟班的赶紧给他递水扇风,“赵总您别生气,这些小孩就是欠收拾,骂多几回就好了,没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赵立标冷哼,“现在跟我说不行,当初收钱的时候倒是够爽快!”

赵立标往前走,留意到站在临边防护外的男生,微微眯眼。

顾霭沉顿了顿,问:“你们这里招人?”

哦,就是个来应征临时工的。

赵立标上下打量他一眼,眉清目秀,皮白细嫩,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估计是哪所学校刚毕业的大学生。

一股子缺少社会的毒打,中看不中用的书生气。

工地上向来是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想想刚才那个没个屁用的爆破员,赵立标对这种年纪轻轻的男生更是生不出好感。

赵立标没心情也没工夫在这里耗着,随手指了个人,“老陈,你带他过去看看。”

临走前还不忘睨他一眼,嗤声道:“别开太多钱啊,就这么个手不能抬肩不能扛的样子,一百块顶天了。”

-

老陈今年四十五,中等身高,有着久混工地标准的大肚腩和堪比非洲人的黝黑皮肤。临市乡县人,早几年进了赵立标的公司,一直跟着赵立标混。

为人吃苦耐劳,脾气随和,现在算是个小负责人,在施工现场有不小的话语权。

老陈带顾霭沉领了安全帽,熟悉工地环境,“主体阶段朝6晚10,桩基施工一般24小时不休息,工人12小时轮换,浇混凝土的时候旁边必须得有人看着。尤其这阵子雨季,看模板,检查质量,联系搅拌站,都得仔细点,出了差错谁都担不起这个责。”

“那头是工棚,晚上休息的地方。”老陈指了指不远处搭建的三层简易房屋。上下瞧了眼身旁男生,“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一般都不愿意下工地。这里的苦不是一般人能吃的。”

“工地钱多。”顾霭沉没有掩饰地答。

在工地这种地方,下至水泥工、建筑工、上至总工程师、总监工、项目负责人,承包方老总,一个个看着灰头土脸的,但实际收入水平要比普通坐办公室的高得多。

工期迫在眉睫,施工现场又急缺人手,老陈也是个实在人,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多就问。

老陈说:“刚才你见到的那位是赵总,我们总包方的负责人,脾气比较燥,你们新人没事少在他面前晃悠。不过他人还可以,对待我们这些工人很大方,也讲义气。”

顾霭沉笑了下,算作礼貌回应。

和爆破员几句交流,能看出那位赵总的脾气确实又直又爆。

临时工没有什么特别安排,哪个班组缺人就去哪,安排施工,放线测量,上下装卸搬运。

最近早晚温差大,基本就是日晒雨淋。

从早上六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半,顾霭沉才回到工棚冲洗换了身衣服。

两只手都是抖的。

他坐在床边对着电风扇吹,拿毛巾擦拭头发。一天的功夫,手臂胳膊被太阳晒伤,皮肤火辣辣的刺痛。

老陈抛了罐冰可乐给他,在旁边坐下,问:“还习惯么?”

“还行。”顾霭沉说。指尖抬起易拉罐的拉环,往上一提。

啪。

气泡汩汩冒出来。

他仰头饮了一口。

“你今年几岁了?”老陈问。

“二十三。”顾霭沉说。

老陈对他刮目相看了,“我看你可以,吃苦耐劳的,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现在工地上很少有年轻人这么踏实了。”

顾霭沉笑了下,还是那句话:“缺钱。”

老陈从床铺底下掏出一瓶高度的二锅头,和他手里的可乐碰了碰,“来点?”

“行。”顾霭沉说。他懂得规矩,工地社交圈狭窄,每天来来去去见到的无非就是各种建筑工、吊机、调度、总监、工程师、总包等。但施工单位应酬多,饮酒避不可免,能喝酒算是个加分项。

酒量的大小会直接决定别人愿不愿意带你去应酬,肯不肯给你结识的机会。

老陈拿了两只半斤装的玻璃杯,和他碰完,仰头一饮而尽。

回以礼貌,顾霭沉也是一饮而尽。

白酒入胃,一连串火辣辣的灼烧。

他不算擅长饮酒的人,一大杯白酒下肚,难免蹙了蹙眉。

老陈更喜欢他了,笑着拍拍他肩膀,又给他递了包中华。

夜晚风大,看起来还有场雨要下,铁门被风吹得哐当作响。

顾霭沉取出一支烟咬在唇间,指尖擦动打火机滚石,一手护火。

点燃汲了口,白雾自薄唇徐徐滚出,微眯起眼。尼古丁的味道弥散肺里,浓郁,疲倦。

隔壁床的姓王的工友躺着在看电视,不知转到个什么频道,一阵优雅的钢琴伴奏后,听他惊叹地道:“这姑娘真漂亮!”

顾霭沉顺着声音望过去,目光微微滞住。

老陈戏道:“你一年到头天天在工地对着混凝土浇筑,看见个卖菜大妈都觉得漂亮。”

电视机里转播的是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皇家芭蕾舞团的一场音乐歌舞剧。

身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女孩轻盈起舞,鞭转,弹跳,与舞伴托举飞翔。

优雅如同天鹅再现。

明眸皓齿,垂眸低笑之间,宛如一幅会流动的云烟水墨画。

王工友眼睛都看直了,“每天对着你们这些大老粗我还能有审美水平吗?见到个女的我都觉得美得不行。但这个特别美一点。”

“那是皇家芭蕾舞团首席,能不美吗?”老陈懒得理他,扭头看顾霭沉,诧异道,“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跟他一样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顾霭沉静静看着屏幕上的女孩,无声。幽深的眼底读不出情绪。

烟卷停滞在指间,白烟袅袅往上窜,烟蒂燃烧垂下一小弯的弧。

风一吹,烟灰落地,随之散去。

脑海中许多画面闪过,她调皮的,嬉闹的,玩笑的,难过的,开心的,羞涩的,每一幅每一幕……校园幽静长廊尽头,女孩倚靠在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颈脖,闭上的眼睫微微轻颤,月光染上她清丽的面庞。

唇瓣柔软香甜的温度,呼吸间丝丝缕缕的交织,是他骨血里深种多年的毒。

老陈叹了口气,觉得这老的也是,年轻的也是,一个个看见美女都挪不开眼睛。

他抄起遥控器关掉电视,赶姓王的出去,“刚赵总在外头叫你呢,还看。”

王工友赶紧爬起来提着裤子往外跑。

赵立标那个暴脾气,迟一秒都是惹不起的。

电视被关掉,女孩的模样消失在屏幕中。

心间翻涌的情绪却久久无法平复。

老陈见顾霭沉情绪不对,奇怪问:“怎么了,你还真喜欢看芭蕾啊?”

顾霭沉没说话,仰头又饮一杯酒,颈脖拉长,喉结滚动,烈酒辣得他胃里一阵灼痛。动作太凶太猛,忽地被呛到,哑着嗓子低咳了好几声,眉心深深拧起。

白酒炽烈,尼古丁的味道蚀骨浓郁,才勉强将胸腔情绪压下。

老陈没见过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喝酒抽烟能这么凶。

他裤兜外露出半角的八音盒,嫩粉的颜色,珍珠嵌边,一看就是女孩子家才喜欢的玩意儿。

老陈随口问:“你女朋友的?”

顾霭沉拿出来,翻开盒盖,上了链匙,熟悉的钢琴声在夜里清脆如风。

他垂眸看着,眸光寂静流淌,幽深无言。

隔了好久,嗓音很哑地应了声:

“嗯。”

“你下工地,怕是要好久不得见了。”老陈说。

跑施工现场的,一年到头待在家里的时间寥寥可数,哪里偏僻就跑到哪里开荒,有老婆的就是守活寡,有孩子的就变成留守儿童。

老陈不知道他具体情况,却说得没半点误差。

顾霭沉低声说:“是很久没见了。”

“多久了?”

“四年多。”

“四年多?”老陈差点被二锅头呛死,“我也就十个月没回家,你四年没回,不怕女朋友跟人跑了?”

顾霭沉看着转盘上跳舞旋转的女孩,不知想到什么,眼底竟浮了一丝笑意温度。

很快,又沉寂下去。

“已经分手了。”他说。

“该不会真跟人跑了?”

顾霭沉没说话。指尖抚过女孩的脸颊。

老陈来了兴致,好奇问:“那你前女友,也是跳芭蕾的?”

“嗯。”

“长什么样,漂亮吗?”

“漂亮。”

“能有多漂亮?比刚才那个首席还漂亮?”

“差不多。”

“性格怎么样?”老陈想起家中隔三差五和他吵架的媳妇,叹气道,“像我媳妇就不行,脾气不好,特能闹事。”

“她也爱闹腾。”顾霭沉想起往事,很淡地弯了下唇。笑意转瞬流逝,如同往常一样,心间只剩下空洞。

老陈叹了口长气,“听着倒像是个好姑娘。”

“是挺好。”顾霭沉合上八音盒,揣进衣兜,“就是怂。”

“你就没打算——”

老陈话没说完,赵立标从外面进来,对顾霭沉说:“新来的,外面下大雨浇砼,你去看着。”

他今天早上六点上工,刚刚才回来休息。

将近十六个小时了。

老陈赶紧帮话道:“赵总,他——”

赵立标没什么耐性,皱眉道:“其他班组都休息了,工地没人,明早要验收,必须得有人看着。”

老陈还想说什么,顾霭沉摁灭烟头,站起身道:“我去吧。”

正好,他不想在屋里待着,想找点事做。

身体已经很疲惫,但只要停下来,脑海里就会不停地记起某个人。

顾霭沉经过门口,和赵立标擦肩。赵立标扯了扯唇,讽道:“量力而行啊,别晕在工地里,我还得找人把你给抬回来。”

-

下大雨浇砼,除了泥工,其他班组都可以休息。但旁边必须得有人看守,检查模板质量,联系搅拌站,做试块,调整水灰比。

混凝土料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水灰比受到影响,交工照样会受到延误。

第二天赵立标赶着去现场处理隧道爆破的事,很早就起来了。下楼小解的时候经过工地,搅拌站送来的料太稀,导致混凝土漏了好几方,顾霭沉正在联系泥工解决。

浇砼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晨,顾霭沉就整整在那块水泥旁边守了十个小时,没合过眼。

赵立标走过去看了眼,问:“都检查好了?”

“这种早强型混凝土,初凝固四十分钟,终凝不超过十小时。”顾霭沉说,“其他我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可以验收。”

赵立标没说话了。

神情有些意外。

默了几秒,赵立标问:“你以前下过工地?”

“下过。”顾霭沉说。

“你——”

赵立标刚启唇,隧道那边传来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紧接着,浓烟滚滚,地都在震。

赵立标愣住,下意识扭头看旁边墙上的时钟,脸色瞬间黑了,低骂道:“操!”

顾霭沉也微微皱眉。

老陈兵荒马乱地跑过来,“不好了!爆破那边出事了!”

-

原定早上八点三十爆破。

八点十分就提前炸了。

现场一片狼藉。

爆破员不知所踪。

赵立标揪住工人的领子,粗着脖子吼:“定好八点三十爆破,为什么足足提前了二十分钟起爆?!爆破员呢,啊?!”

“我、我也不知道啊!”工人战战兢兢,抖着声说,“我刚才还在封锁现场,结果说炸就炸了,吓死我了!现在全世界都在找爆破员,谁知道他死哪去了!”

顾霭沉捡起地上凌乱散落的爆破方案图。

隧道全长左幅833米,右幅760米,合计1593米,分ab两点同时起爆。因为爆破员操作失误,b点提前起爆,而a点下埋的乳.化炸.药和雷.管与起爆.装置短路,未能如期起爆。

原定爆破的隧道只炸了一半,另一半还埋着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雷.管。

按爆破排险制度,现场爆破后必须由爆破员进行排险,确认无哑炮等情况方可进入作业。

但现在爆破员不知所踪。

所有人乱成一团,你推我我推他,谁也不敢站出来。

混乱争吵之中,有人指那爆破员是在爆破公司挂证的,实际上根本不具备爆破资质。

老陈对赵立标说:“赵总,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现在这个情况也没办法继续作业……”

“报警?!你他妈脑袋是不是也跟着起爆.装置一起短路了?”赵立标怒极道,“让上头知道我们的爆破员竟然没有爆破资质,工程还要做不要做了?好几个亿,出了事你们谁都别想拿到工钱!”

涉及钱的问题,没人敢吭声。

工程一做就是三四年,都等着完工那笔钱养家糊口。

工期又迫在眉睫。

赵立标忍了忍脾气,说:“让人把负责爆破那臭小子抓回来,其他的人下隧道,继续作业!”

工人们面面相觑。

“不能继续作业。”顾霭沉走过来,“这底下有哑炮。”

一听说有哑炮,所有人更加不敢动了。

老陈惊异:“有哑炮?是不是真的?”

工人们开始慌乱了。

“不是,有哑炮怎么能下去作业,万一挖响了雷.管,这里所有人都得跟着没命!”

“隧道里一共埋了19支雷.管和12公斤的乳.化炸.药,不是开玩笑呢吗!”

“赶工期也不是这样赶的,这不是拿我们的命去赌吗?”

“全他妈给我闭嘴!”赵立标越听越怒,指着他们说,“让你们出主意的时候一个个安静如鸡,现在倒会嚷嚷了?有本事就给我站出来,在我面前大声点说!”

没人敢站。

赵立标扭头看向顾霭沉,质疑道:“是你刚才说这底下有哑炮的?”

“雷.管是起爆.器材,比较敏感,剧烈撞击也会爆。你让人下挖掘机,万一挖响了就有可能带爆炸.药。”顾霭沉说。

赵立标看着面前年纪轻轻的男生,觉得好笑,“你说有哑炮就有哑炮,你他妈算老几?耽误了工程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不挖你就等着坐牢,遗漏在外面的雷.管一颗三个月。”顾霭沉说,“顺便提醒一句,牢饭不怎么好吃。”

赵立标:“……”

赵立标活到三十七八快要四十岁的年纪,一直脾气火爆横行霸道,全世界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绕路走,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被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噎住了。

赵立标气不打一处出,手叉腰上,摘了安全帽指着顾霭沉,“不是,你哪来的?搁这儿跟我讲爆破?你书念完了吗,奶断了吗,懂什么是雷.管起爆吗?”

“一般隧道钻爆开挖,采用光面爆破、毫秒微差按不同部位有序起爆。”顾霭沉说,“不管是电雷.管还是非电雷.管,爆破过程都能听到有节奏的爆破,从而判断是否存在哑炮。”

赵立标神情复杂:“你的意思是,你靠听的,听出来这底下有哑炮?”

“是。”顾霭沉说。

赵立标愣了一秒,然后开始笑。

他戏谑问:“你以前干过爆破?”

“跟家人下过隧道,看过课本。”顾霭沉平静地说,没在意赵立标的看轻和嘲讽。

赵立标笑得肚子都疼了,对身旁老陈说:“你听听你听听,多大的口气。人家看过课本,合着还是个理论高手。”他问,“实操呢?知不知道这是有经验的爆破员和专业工程师干的活儿,你一句听,你就跟我说你听出来有哑炮了?”

“没实操过。”顾霭沉说得坦然,“不过今天有机会了。”

赵立标没再笑了。

他眯起眼认真打量面前平静不惊的男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长得皮白肉嫩,眉清目秀。一副偏得小姑娘喜爱的脸,却在工地里干着最脏的活儿。

明明没有什么实践经验,说起来话来倒是底气十足。

赵立标看了眼腕表时间,想那傻逼爆破员估计一时半会儿抓不回来,工程赶着交工,今天必须继续作业,确实没时间再耗下去。

他看向顾霭沉,半信半疑地道:“你懂得排险?”

顾霭沉说:“找到没响的把导.火.索拔了就行。”

赵立标觉得自己今天真是中了邪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全在这里听一个乳臭未乾的毛小子忽悠。

“行,你他妈今天要是能把这事儿给我解决了,我立马提你做副总!”赵立标对老陈说,“把安全帽给他,让他下隧道。”

下隧道之前,顾霭沉在看b段的炮眼分布图,把可能存在哑炮的地方用红笔圈出来。

老陈把安全帽递给他,知道拦不住,叹气说:“下边没有防护网也没有安全通道,只有走道板,离地有五六米,你翻钢筋墙的时候当心别被挂着衣服,要万一掉下去,人就没了。”

“放心。”顾霭沉说。

他从十几岁开始便跟着顾清河和沈笛泡在各地方的施工现场,下过隧道,也上过房屋建造。被他们收养的那几年,学到的理论知识,接触过的经验,比许多在工地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人更加扎实。

顾霭沉戴上安全帽,沿着扶梯往下爬。隧道洞里幽深,灯光又暗,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

人快进去的时候,老陈捡起地上个东西,赶忙道:“诶,小顾,你东西掉了。”

是他的八音盒。

顾霭沉接过放进衣兜,对老陈说:“谢谢。”

“对了,有个问题。”老陈记起昨晚被赵立标中途打断的对话,“你女朋友就这么跑了四年,你就没打算去找她要个说法?”

顾霭沉顿了顿,说:“要找的。”

他望着脚下幽深看不见底的隧洞,只要稍不留神跌下去,等待他的就是半身不遂或者当场死亡。

工地意外常有,下去排险的人身上没有安全绳,一切全靠自己小心。

但他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

“不止要找,还要把她揪回来拎拎耳朵,好好教育。”男生一步步走下隧洞,直到黄色安全帽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不过,不是现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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