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课室坐下,明晞还没缓过神来。
杨萱问她:“你怎么会去惹那些人?”
明晞这才留意自己外套衣袖沾了点血迹,是刚才那个男生的。
她摇摇头,问:“他们是谁?”
“为首的那个胖子叫王皓明,初三五班的。不过说是初三,他都留级两年了,比我们大好多,长得又高又壮,一般孩子都打不过他。”杨萱提醒她,“王皓明最喜欢欺负你们这种新来的转学生,以后看见他记得绕路走。”
那个胖子长得窄额小眼,脸比面盆还大,说话流里流气的,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明晞又问:“另外那个男生呢?”
“哪个?”杨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他们合伙揍的那个?”
明晞点点头,“长得帅的那个。”
“那个是怪胎啊。”
“怪胎?”明晞好奇问,“为什么要叫他怪胎?”
马上就是班主任的课,老师从前门进来,杨萱下意识降低了音量,悄悄跟明晞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班里也没人知道,传闻喊他一声得倒霉三个月,所以没人敢喊。因为得罪了王皓明,学校里也没人敢跟他一起玩,大家看见他就绕路走,要是实在避不过去,就喊他怪胎,或者直接喊喂喂。”
“我只知道他是十三班的。我们是一班,你也知道分班是按入学成绩,进十三班的能是什么好鸟,六科至少有五科不及格。”
明晞了然地“哦”了声,搞清楚了他的传闻,心里也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就是有点遗憾,长得眉清目秀的一个小少年,怎么能六科有五科不及格呢。
她可是明氏永远第一名晞晞,这辈子都没考过不及格,一百分考九十九分已属世间罕见。
打了上课铃,班长喊起立,全体学生站起来齐声高喊老师好,四十五度鞠躬,然后重新落回座位,翻开课本准备上课。
科代表带头领读,明晞今天第一天转学过来,还没来得及去领课本,就和杨萱一起看。
她们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过道。
长廊拐角处,教导主任正揪着六个男生进行深刻的检讨教育。
其中五个是昆城中学大名鼎鼎的风云f5,另外一个就是刚才以寡敌众,冒着被扒裤子光腚的危险也绝不屈服于恶势力之下的清秀小男生。
教导主任痛心疾首,口沫横飞,手里提着卷成棍状的教学课本,挨个从跟前六个男生的脸上指过去,“从实招来,是谁先动的手?要是敢骗我,我立刻通知家长让你们滚蛋!”
王皓明平日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碰上老师却比谁都怂得快。他已经留级两年,年纪比一般初三学生都要大得多,昆城中学还是他老子托关系给他买的学位,这事要是捅到家长那去,明天他王皓明八成就得化灰消失在地球上。
王皓明声泪俱下,七情上面,几乎扑通一声跪在教导主任面前,指着旁边的人说:“是他先动的手,老师你看看我这鼻子,都是他给打的!”
教导主任推了推脸上的眼镜,凑上前去,认真研究着王皓明的鼻子。
那么高的鼻梁骨,硬生生给打歪了一截,鼻孔翻出来,挂着两道鲜红鼻血,乍那么一看,还真挺严重的。
教导主任眉心紧拧,目光转向旁边的男生,问:“他这鼻子,是你打的?”
男生面上没什么情绪,唇角也有伤,颧骨处青一块紫一块,但他仿佛根本懒得反驳,云淡风轻地承认:
“我打的。”
王皓明一听更加来了劲,哭嚎起来:“你看老师!他承认了!他承认是他先打我的!”
教导主任眉心拧得更深了。
他在昆城中学执教二十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当初王皓明要买学位进来,他是极力反对的,耐不住王皓明家里关系,他又抵不过校长那一层,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皓明是什么性格,平时在学校都干哪些好事,他不可能一点都不清楚。
教导主任走到男生面前,严肃问:“你哪个年级哪个班的?”
“初一,十三班。”男生淡淡地说。面对教导主任的严厉质问和王皓明兜头泼来的脏水,他如若无睹,情绪淡得像一缕烟,仿佛任何事都无法动荡。
教导主任身后是一班课室。
女孩下巴搁在窗台上,露出一张清丽的小脸蛋儿,长发细细软软,别在粉白的耳朵后边。
大眼睛清澈而明亮,像是水洗过的润玉葡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眸光滞住。
明晞坐在课室里,只能通过教导主任气到颤抖的肩膀和横飞的唾沫来分辨情绪,猜测男生现在肯定被训得很惨。
窗台那扇玻璃又厚又重,声音被隔绝,她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她扭头偷偷望了一眼讲台上的班主任,课刚上到半程,班主任背对他们在黑板写题,不会留神台下学生的动作。
于是明晞站起身,小手巴拉住窗户,试图往旁边拉开一些。
外面,教导主任问:“十三班的,叫什么名字?”
“霭沉。”霭沉应对着面前老师,心思却已不在这里,盯着课室里女孩的动作。她一直在巴拉窗户扣,手脚很笨拙。
玻璃实在太重,她胳膊细细瘦瘦的,耗费了吃奶的劲儿,玻璃依然纹丝不动。
好几次都没能成功,还把手指头给拉疼了。
她仿佛被打败,委屈巴巴地落回椅子,眼眶都红了一圈,低头吹自己的手指头。
“姓什么?”教导主任问他,“家长电话留一下。”
霭沉没回应。破天荒地走了神。
过了会儿,里面女孩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绝不服输的架势,重新扣上把手,铆足了劲往旁边拉——
终于,窗户吱呀一声,勉强被推开一丝空隙。
风吹进去,女孩细软的长发迎风而舞。
“问你话呢,姓什么?”教导主任严厉问。
明晞依然没听见他的名字。
窗户打开那瞬,男生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她脸上收回,望向教导主任,“没有姓氏,也没有家长。”
“没姓氏也没家长?”教导主任质疑。想从男生平静的神情中辨别出什么,但对方一语不发,半个字也没多透露。
“就像王皓明说的,是你先动的手?”
明晞登时心肝一颤,眼见那王皓明满脸是泪,嘶声控诉,演得跟真的一样,男生又不肯说话,显然不屑多作解释。
现在八成是要屈打成招了,校内斗殴,不直接开除也得记个大过。男生本来六科考试就有五科不及格,七百五十分的总分撑死只有二百五。
这么糟糕的成绩要是还被开除出校,没办法参加中考升学,前途尽毁——妈妈从小就告诫她,不好好学习的人将来是得去工地搬砖的。
这个小男生长得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怎么搬砖啊,砖都比他重。
明晞越想越忧心,觉得自己和他萍水相逢,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让坏人得逞,当即脑袋一抽,顾不及还是上课时间,站起身指着王皓明道:
“不是他先动手的!是这个胖胖先动手的!我都看到了!”
王皓明哭嚎声停了,和教导主任齐刷刷地扭头朝她的方向望来。
班主任的授课声也停了,班上四十多名同学的目光也都无一例外地投向她。
明晞第一回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正义的光辉笼罩,心情说不出的壮烈,这样一来,她算是把昆城f5得罪透了。
她深深吸气,让日月赐予她勇敢的力量,决心要做个诚实的小孩,铿锵有力地指证道:“就是这个胖胖,先动手打人不止,还说要扒人的裤子,让全校师生看人家的腚!”
霭沉:“……”
王皓明:“……”
昆城其他f4:“……”
十分钟后,门外罚站的人数从六人变成了七人。明晞也在其列。
下课时间,走廊上人来人往,七个大男孩中间夹着一个女孩子,外加教导主任的黑脸训斥,过路学生都不由停下来多看两眼,掩嘴议论。
明晞一语不吭,垂着脑袋几乎想把自己埋进地里。
从小到大,她明氏·永远第一名·优秀三好学生·晞晞,除了在周一升旗仪式上被老师当众表扬,从来没试过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教导主任喊出去训话这么丢脸。
明晞觉得羞耻,无地自容,当场就想咬舌自尽。
教导主任问:“你说你看到是王皓明先动手的,是么?”
明晞眼里的泪花儿直打着转,吸了吸鼻子,用带着哭腔的小奶音说:“嗯,我亲眼看到的。”
女孩子一哭,教导主任心就软了。
何况她长得实在太乖了,刚满十二岁的女娃娃,又是以全校第一的考试成绩进来的,今天刚入学,谁都不认识,实在没有包庇的必要。
这样一想,教导主任内心的天平就出现了明显倾斜。
主任还没发话,王皓明先跳脚了,“老师你不要相信她说的!她是这个人的女朋友,当然帮着他骗人了!”
“你胡说!我没有!”明晞一急,眼眶红得更加厉害。
“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教导主任拧眉打断,踱步走到男生面前,问,“这个女孩说的是不是真的?”
顾霭沉没说话。他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不作解释,外界对他的看法他不会关心,就算因为这件事被开除出校,他也不会觉得有任何惋惜。
他对这个地方没有留恋,对自己的未来也没有想象。
他现在是什么样的,以后是什么样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关心了。
可是,女孩像是能读懂他心里所想,小手从背后绕过来,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摆。
霭沉顺着她小手的方向,垂眸看她。
女孩眼尾红红的,眼睫也湿漉漉的,期盼地望着他,带着真切的恳求。
她希望他解释。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霭沉搞不明白,他们只不过第一次见面,她为什么要帮他?她应该和其他人一样,躲他躲得远远的,喊他怪胎也好,喊他喂喂也好,或者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外号也好,总之不该靠近他的。
她惹了王皓明,王皓明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见他没动作,明晞又拽了拽他衣摆,加重了些力道,低声说:“你说一句吧,好不好?打架是很严重的事,你会被开除的。”
教导主任再一次问他:“这个女孩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王皓明先动手打你的?”
鬼使神差地,他心头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好像已经很久了,很久没有人愿意听过他的解释。
“是。”霭沉低声说,嗓音缓慢而涩哑。目光无声落在女孩清丽的面庞。他开口那瞬,她松了一口气,甚至对他展露出淡淡的笑容。
像是在安慰他。
-
经由明晞的英勇指证,昆城f5被主任叫进办公室里进行深刻的思想检讨,打电话通知家长,并且每人记一个大过。
男生虽然也打歪了王皓明的鼻梁,但考虑到他不是最先挑事的人,教导主任只是对他进行了简单训话,要求他隔日上交5000字书面检讨即可。
学校西门,明晞站在喷泉池边上,看着男生卷起裤腿,走进小腿深的喷泉水中,一本本地捡起漂在水上的课本。
明晞看了眼脚边刚刚捞起来的书包,已经被人用小刀割烂了,破了好几个大口。
她想起早上看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大概就是为了捡池子里的东西。
不用说,肯定也是王皓明那帮人干的。
明晞脱了外套,弯腰去卷裤腿,也要下去帮忙。池子里的人看见了,对她说:“别下来。”
明晞动作顿住,犹豫看着水面飘满的课本和试卷,“你一个人要捡到什么时候?”
“下面很脏。”霭沉说着往回走,把捡起来的课本放在池边。他的裤腿和衣服都湿了,隐隐散发出一股臭味儿。自从西门三个月前开始装修,喷泉里的水就没换过,里面腐烂的落叶、水草、死鱼,气味可想而知。
明晞不知道自己能帮点什么忙,看他嘴唇都干得起皮了,想了想,把书包顺到身前,拉开拉链,掏出自己的酸奶递过去,“给你。”
草莓味的。
霭沉莫名就想起她早上惨被王皓明踩碎的草莓棒棒糖。
看她当时心急的反应,她应该还蛮喜欢那个糖的。
霭沉注视着她的手,“这是你的。”
“没关系,你喝吧,我还有。”明晞说。
霭沉没说话,接过了,拧开盖子往喉咙里倒了口。
甜甜的味道一直从口腔蔓延进胃里,他不是喜欢吃甜食的人,但此刻竟也觉得没有那么讨厌。
明晞留意到池边上的一张成绩单,弯腰拾起,端在手里仔细研究了会儿,抬头望他:“你上个学期末,考了三百五十三分?”
霭沉拧瓶盖的手停住,没有反驳:“很差。”
“没有,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明晞真心实意地说,“原本我以为你只能考两百多分,六门至少有五门不及格。”
明晞认真研究着,用老教授般严谨而专业的语气说:“你看,你数学考了120分,物理考了80分,语文和化学50分,问题最严重的是政治,只有3分。”
霭沉:“……”
明晞拧着小眉毛,扬了扬成绩单,严肃地问:“这位同学,你给我解释一下,你政治为什么只有3分?”
这张成绩单是好几个月以前的,当时班主任要求他拿回去给家长签字,他没管,随手塞在书包里,没想到会被她看见。
他回想了一下当时考试的情景,“政治开卷,没带课本。”
明晞恍然大悟。
原来是没带课本啊!
开卷考那么难,知识点那么多,没带课本怎么行呢!
没带课本她也考不好的呀!
明晞了解了实情,生怕打击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软语气安慰道:“没关系的,那么难的期末考试题,要求开卷你只能闭卷,能考3分已经不错了,说明你还是很有天赋的,冲刺一把,我们应该还能搭上清华北大的末班车!”
霭沉:“……”
明晞把他的成绩单折好,放进脚边的书包里,原本想给他拉上拉链,却发现拉链的地方已经被扯坏了。
“啊……这个被弄坏了。”她犹豫地说。
那只书包在喷泉池里泡了一天,很脏,也很臭,她抱在怀里研究,想帮他修好。他莫名不太想让她碰这个东西,从她怀中接过,把背包带子随意甩在肩头,“没关系,就这样吧。”
今天周末,放学时间要比平时早一点。夕阳垂落,给校园抹上一层暖色,学生们成双成对地朝校外走,他们也在其中。
明晞随意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过路有不少学生认出了身旁男生,看见竟然有人敢和他同行,都在私下议论什么。
明晞纯当听不见了,自顾自地和他一起往外走。
她望着地上两人的影子,随着夕阳余晖由短至长,又宽到窄,男生异常沉默,似乎天生就话不多的样子,她问一句,他才会答一句,有时候甚至还会不回答。
离开校门,明晞脚步停下,定定地望着他:“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男生也停了脚步,却没说话。
明晞自我介绍道:“我叫明晞。明就是小明的那个明,晞是日字旁的那个晞,代表拂晓和天明,四舍五入就是太阳的意思。”
“太阳。”霭沉静静地听完,静静地重复。
明晞点点头,“太阳。”她说,“我介绍完了,你呢?”
霭沉看着她,不理解她的执着。
“名字很重要?”他问。
“重要啊。”明晞理所当然地说,“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你知道我的,我却不知道你的,这样不公平。”
霭沉说:“你没听过那个传闻,喊我的名字会倒霉三个月?”
“听过啊。”明晞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说,“可你总有名字吧,我也不会和别人一样,喊你怪胎和喂喂的。”
他沉默下去,夕阳浸在他漆黑的眼瞳里,却照不起丝毫亮色。
那是一双很深的眼睛。
男生无声看着她,仿佛是在判断思索些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不含任何意义的沉默。
他还是没有告诉她名字。
明晞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吧啦的!我就是问个名字,又不是问你要一百万,你这都不肯告诉我!”
“我……”霭沉终于忍不住开口,想要说点什么,余光却看见有人从校门推车出来,险些撞上她。他脑袋里念头闪过,拽着她的手腕往自己身旁拉了一道。
明晞踉踉跄跄跌过去,与那辆自行车擦肩而过。
只是一瞬,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抠过泥地,又浸过喷泉池的水,很脏,旋即便松开了她。
甚至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明晞:“……”
明晞先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上面还残留着男生的力道,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对方便如同撇开什么垃圾病毒般,飞快缩回了手。
缩回手不止,还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和她隔开楚河汉界。
明晞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不服气,一大步迈到他跟前,男生很高,她必须得仰头看他。面无表情地质问:“所以,你很讨厌我,是不是?”
霭沉顿了顿,面对女孩笔直望来的目光,竟下意识逃避地别开脸,“……不是。”
“不是?”明晞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脾气隐隐在暴躁的边缘,“那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还甩开我的手?”
“……”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天色已晚,暮光笼罩着大街小巷,如同隔着旧影,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男生始终不肯看她,侧脸的轮廓融化在夕阳里,依稀可见的清凌和冷淡。前额碎发滑落下来,挡住了他此时的神情。
他落在身侧的手无声收紧,仿佛在忍耐克制着什么。
“你说你不是讨厌我,那你证明给我看看。”明晞逼近一步,把自己的爪子伸到他面前,凶巴巴地命令:
“牵我的手,牵久一点!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