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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风雪葬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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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六年,冬月初三,大雪。“今日大雪节气,看这天从昨天阴到现在,该不会是准备在大雪之日下大雪吧?”

离歌拢了拢自己的黑披风,歪着脑袋看了看昏暗的天空。“娘亲,娘亲~爹爹醒了~”梅鸢巴巴地跑过来,欢喜异常~许闹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调整了表情才进去,不冷不热刚刚好的神色:“你醒了?”

君念卿撑起身子:“我睡了很久吗?”

“爹爹睡了三天呢~”梅鸢可可爱爱地撇嘴。君念卿摸了摸她的脑袋,头上被许闹束成马尾,看起来白白嫩嫩,又英姿飒爽:“是爹爹贪睡,不好意思~”梅鸢很是享受地眯起眼笑:“义父爹爹要是亲爹爹,多好哇~”君念卿手一顿,突然咳起来,来掩饰瞬间的尴尬。许闹轻咳了一声:“燕州城还没攻下来,枫林镇不安全,我们现在就撤离。”

离歌跑进来传话:“昨夜劲旅趁夜进了城,今日凉王就要发起总攻,北狄群龙无首,很容易乱打一气,我们得快点走。”

许闹抱起红衣服的小女孩:“我带鸢儿,你带苏儿!”

离歌抱起碧色棉服的梅苏尾随许闹,匆匆出了万家村。外面马蹄声与厮杀声震天响,有不少敌军从万家村杀入!君念卿内力还未完全恢复,只能运用轻功同许闹并肩飞掠于沙场,不时躲过一些箭矢。就在离战场外围不过十丈的距离,几棵枯黄的枫树下蹲着两个弱小的身躯,不停地发抖。他忽然驻足:“谷主,那边有两个孩子!”

许闹猛然停住,转身望去,棉服露着几个窟窿的孩子蓬头垢面,恐惧地躲在一个洼地旁,漫天箭雨,又身在低处,随时都会丢掉性命,惊慌又乞求地瞅着他们!她的心瞬间软了,忙回身飞跃过去,想要带走其中一个。君念卿自是懂她,快步追了上去,他一手抱着一个男孩子,起身拼尽全力飞掠。许闹带着梅鸢,与他一起飞身离开,速度快如风,听得后背有尖锐的破空之声逼近,正欲将怀中幼女脱手扔出——忽闻空中有什么呼啸而来,君念卿仅凭直觉,一个箭步冲到许闹身侧将怀中的两个孩子扔给她。许闹本能去接两个孩子,避免他们摔坏了身子,梅鸢习武五年,轻快地俯身勉强躲过箭矢,许闹在接住小孩儿的同时听到一阵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回过头,几乎眨眼间,九支强弩之箭洞穿了君念卿的身体,口中的殷红喷将出来。在一刹那,他整个人都被惯性带的飞起来,越过倒在地上的几个人,飞了将近二丈之远。最终,他好似折翼的孤雁,堪堪落在远处,穿透身子的长箭又从后背向胸前退出数寸。一路鲜血淋漓,如泉涌般喷洒得随处可见!伤口很痛,但痛不过毒发,也算可以忍受——这些年来,他的痛感逐渐削薄,承受力越来越强,不知该悲哀还是该心酸。许闹有片刻的出神,随即抬头间看到一棵百年老树,树洞大而隐秘,她将四个孩子安置进去,又命令昼白守住洞口。秦枫六人停下来,一边挡着流矢一边为君念卿运功,竭尽全力护他心脉,即便知道他已经救不回来,还是希望他能多撑片刻,等着许闹过来。君念卿侧着身子,专注地望着那个不远处的女子,想手脚并用地挪动,想多靠近她……心中有无数话语,却没有了嘶喊的力气,只能一人在心里默念着,期待她能懂得。时间在这一刻似乎慢了许多,许多……那萧萧而下的红枫,与这簌簌飘落的白雪为伴,葬了过往一片……终究,我护了你的命,却护不住你的运;顾了这信念,却顾不得这份情。我涉过每次绝地,只为靠近你。而如此强烈渴望活着的勇气,源头、皆是你。你说过最可爱的话,便是那段——“横捭八千,无所畏惧;纵阖六千,所向披靡。逍遥恣意,洒脱豪迈;天上地下,与君同在!”

只可惜,人这一生自由难求……夜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风、夜、灯。原来,无缘的人,注定无分;是以我们终归无法在一起,怎样谋求,皆乃徒劳……努力侧身前行,尽管鲜血已染红大地,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只为离你更近一些。此刻心里唯一的念想,便是——小夜灯,我哪怕,哪怕只是死在你怀里,亦不枉人世走一遭了!夜灯,我叫君念卿,字思汝——念的是你,思的还是你,思来想去,心里都是你……我竭尽全力去拼杀,就是为了中毒后能超越你,然后,才能作为影子默默守护你。不是想要证明自己多伟大,只是怕你承受不住知道真相的悲伤和痛苦,我怕你心疼。傻夜灯,你的眼泪总是为我而落,却不知我有多么心痛,我不想,亦不愿——不想你再为我伤心,不愿你再为我难过。我只想……只想你快乐地活着!可是人在江湖,从来就身不由己……如你所说,若是求不得白首不相离,便只愿得一人心!可这天命,又怎生得、这般难为?大雪肆意飞舞,记忆恍若隔世,汇聚又纷乱……那年红枫下,一曲高歌后,心已倾,情已许。这多年相伴,也算换得心甘……夜灯……夜灯……许闹安顿好四个孩子,赶到君念卿身旁,十指颤抖地捂住他的胸口,同时运功护住他的心脉:“念卿……”九支强弩之箭,两支在右臂两支在左腿,剩余的五支在身上,贯穿了君念卿的两侧肺叶和肝肠,靠近心脏的那处箭伤顺着箭羽汩汩往外冒血。君念卿眼中有别样的色彩,却开口说出另一番话语:“夜灯,生死有命……”许闹竟不知如何回答,只一味地摇头,泪眼欲滴:“不要!”

君念卿痴痴地笑着,将自己几处大穴封住,尽可能让血流的缓慢些,好令自己将她看得更清楚,亦可记得更牢固些:“夜灯……我会永远记得你……”许闹几近崩溃,拼命地消耗内力:“君鹤……”她下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又了咽下去,眸中蓄满了眼泪,他这样煞费苦心地瞒着,自己总不能让他死都死的不安心吧?于是,面对着心爱的人,临死都不能叫一声本名……心脏开始有了钝痛,复竭尽全力压下去,为他运着内功。君念卿有一刻的疑惑,又变成理解后的几许温暖,心底滑过一丝清澈的感动。他笑得明媚非常:“夜灯,好些年了,你还是忘不了……分明是他负了你,为何还要记着他?”

许闹顺着他的话,自嘲自讽地笑:“按理说是他负了我,但也给了我快乐,纵使很短暂。我始终坚信,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毕竟他从不是薄情之人,还是随他母亲多一些。”

君念卿微怔,笑容已虚弱了几分:“夜灯……你在身边,所以预测危险,成了本能;保护你,就是下意识……若有来世,我定要找到你……一如既往,守护你……”他知道,方才弩箭飞来,所有人都听得见,他甚至看见许闹左手已经扣在梅花刃的刀柄上,抱着梅鸢的右手已经松开,但他不敢赌,不敢赌许闹为了救他到底会不会受伤,会伤多重,便先下手将孩子扔给她……他的小夜灯啊,一个眼神他就懂了,一个脸色他便明了,与其让最爱的人不知生死,不如终结他的一生凉薄。许闹愣了愣,笑道:“好,来生我等你!”

她怎么忘了呢,自己了解他,他也了解自己,即便没有只字片语,依旧心细如发……的确,之前大战时大家都受了重伤,人人皆未痊愈,她也不能保证自己如果救下君念卿还能不能活下来。她微微侧头,不让他看到自己泪流满面,风迅速吹干面颊,又回过头望着他。君念卿神情恍惚,面色陡然一转,撒娇般:“夜灯,抱抱我好么?抱抱我……”许闹将君念卿缓慢扶起,紧紧地抱在怀里,一手捧在后背稳住身形,一手捂着心口继续运送内力维持生命,即便是无用功,浪费元气也在所不惜!谢文墨蹙眉,怕她损伤根源,便半跪着将内力通过许闹的后心再源源不断地往君念卿的心窝输送,即便没有刺穿心脏,但血流的太多了,人根本救不回来。秦枫与离歌皆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上前分别按在谢文墨两个肩头运功;贺江东则是干脆在许闹揽过君念卿的双肩下方,由君念卿的后心运送内力来尽量保住最后的心脉;冥夜直接托住许闹搂着君念卿的右手,给她添上一分手力——谷主此刻的身体已经不能接纳更多的内力冲击了;昼白守在大树洞旁呵护孩子们,那是谷主与梅少拼了命护住的人,不得有分毫闪失!许闹心中疼痛难耐,珍贵的东西在悄然逝去,眼泪不经意地落下,轻轻跌在她的衣襟,却重重地砸在了君念卿的心上。君念卿痴情地望着她,眸子里是深深的爱意与浓浓的满足,身体的伤不断地流血,由快及慢,从急至缓,如同此刻他生命的流逝。他用最后的力气,说着诀别的话:“夜灯,能死在你怀里……我这一生,也算值得了!”

君念卿的右手颤颤巍巍地努力够过去,指腹贴着许闹的脸颊轻柔抚摸,桃花眼中是浓郁的不舍和不甘,青紫的薄唇染着凝固的血液,显得诡异可怖。他双唇微微颤抖:“小夜灯,我好想你……好想你啊……”许闹懵了,心里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他:“你叫我什么?你再说一遍?”

莫不是,他知道了我早已发现这件事了?风夜灯这个名字很多人都知道,但“小夜灯”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昵称!君念卿松散的神智又恢复正常,涩涩一笑,满目凄凉:“夜灯……我突然想起……你念过这样一段诗……”他努力咽了一口气,目光逐渐涣散,幽幽地念道:“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君念卿用尽仅剩的力气,也没能说完最后那个字,那口气又被噎了进去,顺着许闹的内力,撑着最后的气息不灭。心里百转千回地绕着那段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回忆在脑海一段又一段地浮现、消散,一切,都与她有关——小夜灯,我今生唯一无憾的,便是这样深地,爱过你!当我的生命注定短暂的那一刻我便知晓,自己只能成为你生命里的过客。纵然人海茫茫,我却只有你……抑或,我本没有爱你的资格,原该沉眠于世……从前我作为一个杀手说得最多的话,是“留人一条全尸”!如今才懂,全尸真好——至少,我今日死在燕州,还有座孤坟,也好过到了生命的尽头,尸骨无存!当我的尸体腐朽在泥土里,燕州在,我的爱就在……小夜灯,我多想,好好爱你一回,不再用其他的任何身份,我就是我,以一颗赤诚之心永远陪着你。可惜,永远这个词,于我,太过奢侈!我还欠你一场,八抬大轿的婚礼……小夜灯,我戴上它,只是想用残留的生命来呵护你,再痛,再难,都可以忍受。每每望着你因为回忆而伤怀的模样,秘密近乎在下一刻便要脱口而出,却又不得不生生咽下去。今时今日,这番蚀骨的煎熬,终于结束了……就让我全部的爱意随着尸体永远沉睡,永远埋葬;就让你所有的回忆伴着时间永远消退,永远遗忘……从此,世间不再有我。权当我,不曾从你的生命里经过,不曾在世上出现过!那年冬日,你笑问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真应了此时的景!上天给了我希望却又给我绝望,一切便只能化作灰飞。我终是,不能与你共饮一杯了……这世上诸多无奈,又与何人说,与何人说,何人说!君念卿眼角滑落两滴清泪,所有的生气便四散了。他的脑袋耷拉下去,墨发在身下铺成了软垫,哀婉而悲伤,委顿的身体已然沉静如霜,鲜血也逐渐凝固,清冷又凄迷。许闹耗尽了内力,最终也没能留下他的一丝气息……“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许闹接着他咽气之前没说完的那个字,轻如耳语,随风飘散,泪落两行。她又重复了一遍:“过客……你初见我,自述‘不过是个路人,讨杯酒喝的过客’;后来两情相悦,我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若求不得白首不相离,便只愿得一心人’。一语成谶……大抵便是如此了吧?过客……”不久,她又否定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不——不是的,你不是我的过客,你是我最爱的人呐!为什么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跟不上你的步伐,怎么努力都留不住你?为什么你还是要走?”

许闹抚摸着君念卿的脸,撕下那张人皮面具,苍白如纸的面庞毫无生气,却依旧好看——远山眉长敛,狐狸眼紧闭,鼻梁高挺,薄唇微张,似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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