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凶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火盆烧得很旺,有些热。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想伸个懒腰,却有什么东西从背上滑落下去。他手快,一下子接住,这才避免了一条被子掉进火盆化成灰。“程大哥……”阿娆也醒了,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陆凶怕她重蹈覆辙,赶紧过去将她身上的被子压住,又用力裹了裹,弄得阿娆觉得自己活像个春卷儿。原来,昨晚陆朝见两人睡着,叫也叫不醒拖也拖不动,又怕他们着凉,便直接将被子拖了过来给他们盖上,又在火盆里多加了炭,确认室内通风良好,这才回自己屋里去睡。“昨晚喝多了。“陆凶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有没有说什么混账话?”
阿娆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地想,可是愣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摇了摇头,道:”应该没有。”
陆凶哦了一声,好像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一般。“程大哥,我,有没有酒后失言?”
阿娆在二十一世纪千杯不醉,可是到了这里,这个原身实在是不争气,上次几杯酒下肚好几天没爬起来,这次几杯酒下肚,竟然直接睡着了。睡着之前,她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好像……也没有。“其实陆凶醉得应该比阿娆还早,军中禁酒,他的酒量还不如阿娆。“哦,那就好,那就好。“阿娆点了点头。陆朝睡醒了,在门口,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道也好,这两人昨晚的话谁都没记住,否则还不知道多尴尬。“程伯伯,娘,你们醒了?”
陆朝进来,依旧精准地插在两个中间。阿娆心道,这个小电灯泡,连点儿私人空间都不给,哎,带着儿子谈恋爱就是这么不方便。陆凶的神色也有些不豫,方才他刚想把阿娆拥在怀里好好看看,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小家伙就闯进来了,看他的样子,好像还挺享受在两人之间做障碍的感觉。哎,儿大不由爹,小时候这样的话,直接给块糖哄出去就行了。于是,阿娆和陆凶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陆朝等了一会儿,觉得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怕。又等了一会儿,他实在有些不耐烦,目光开始在他们的脸上不停地来回移动,好像在赌哪个先开口。“朝儿,伯伯昨晚是不是喝多了?”
最后还是陆凶先开口。他走到桌子旁边,一掀衣襟坐下,看着陆朝,语气对待小孩的温柔,眼神却带着几分长辈的严厉。这个时候,他一定要让陆朝知道,他还是个孩子,而他是他爹。陆朝对他的目光丝毫不以为意,上前一步,拿起桌子上空空的酒壶,晃了晃。“上次从金陵带回来的梨花白,一滴不剩。”
陆凶扶额,“那,伯伯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阿娆喝醉了不知道,这孩子却可能都听到了。“程伯伯酒后实在是个话痨,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陆朝几句话说完,有些幸灾乐祸地盯着陆凶。陆凶的眉头顿时紧锁起来。陆朝寻思着,要不要把他俩要到黄泉约会的事情抖出来,后来想想,陆凶这个人平时对他虽然宽容,但到底是个正经人,恐怕不太喜欢这个玩笑,再说,自己这么一说,摆明了撮合两人,他现在还不确定娘有了爹之后,还会不会对他好,所以,还是算了吧。那些话,他们最好永远都不知道。“都说什么了?”
“伯伯醉醺醺的,说起香坊的事情,说起买宅子的事情,还谈起黄泉和奈何桥。”
陆朝没有撒谎,这些他确实都提过。黄泉?奈何桥?阿娆和陆凶听了,顿时都都惊呆了。怎么大过年的扯到黄泉和奈何桥了?觉得有些不吉利,陆凶连着呸呸呸几口。“还有别的吗?”
“没了。“陆朝坚决地道。他说完,目光一下落在了阿娆的身上,道:“娘,时候不早了,夫子也快起来了。”
经他一提醒,阿娆才恍然大悟。家里还有一个脾气大得要死的老头儿要喂饱,得赶紧去准备下饺子了。她转身离开,陆凶也自然跟了过去,陆朝当然也不落后,拔腿跟上,又紧走了几步,挽了阿娆的胳膊。正月很快过去,江宁县平静得有些不靠谱,好像年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郭平照样按时来送蜂蜜,不过和陆凶聊得明显少了,即使他想多留一会儿,陆凶也一个劲儿地把他往外赶。因为,他这个月真的很忙。他的忙,阿娆看在眼里。陆凶平时只要下了工就往姚老夫子那里跑,回来的时候一定拿着一堆画满鬼画符的宣纸,看来真的想把这根艺术的萌芽养成一棵大树。起初,他画的跟三岁小儿无异,姚老夫子倒也出奇地好脾气,竟然没有把他的画作直接丢进火炉里一把火烧了。“朝儿,伯伯有进步了吗?”
每次回来,陆凶一定会拉着陆朝问个不停,只要他不说出”有进步“三个字来,他就不肯罢休,后来陆朝被他烦的受不了,只要看见他过来,就立马扔出一句”很好很好,伯伯画画水平日益见长,可喜可贺。“然后立马溜掉。一来二往,陆凶也知道了他的伎俩,他想溜走的时候一定会堵住他的退路,非要逼他说出个所以然来,才肯放他走,所以,接来下的一段日子里,应付为画画疯魔的陆凶已经成为陆朝的家常便饭,有时候他不得不向阿娆求助,问她娘怎么样才能有技巧地夸一个人,又不至于让自己的良心过不去。阿娆想了想,也没有好办法,只得将《人间词话》的三种境界又说了一遍。那种标准,放在哪个领域都适用,细细一想,却又没有标准。这招刚开始管用,后来就不行了,陆凶觉得这东西太过缥缈,对他这样急于求成的学生很不友好,阿娆只好又教了陆朝一些禅诗,这下果然难住了陆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听起来挺好理解的,可仔细一咀嚼,还是不明白。那种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到底是什么?好在,他这个人不耻下问,虚心请教,让陆朝给他解释了一遍,又让他画一幅画做示范。陆朝就用一副阿娆教的”印象派“画作应付他。这么折腾了一段时间,陆凶终于从”灵魂画手“变成”印象派大师“了。